夕阳终于收敛了它的酷烈,将兽营染上一层疲惫的金红色。训练场的喧嚣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食堂方向隐约传来的嘈杂和浴室哗哗的水声。
沈蓁在卫生所里整理着一天的工作记录,窗台上晾着她下午洗净的、沾了泥沙的纱布。空气里混杂着各种药水味,但并不难闻。
她知道,他大概率不会来。
但有些事,她得做。
她从抽屉里拿出那瓶效果最好的活血化瘀药油,又备好了干净的纱布和一小袋冰块,放在处置台上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她坐下来,拿起一本军事外伤护理手册,就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光,慢慢翻看,像是在等待一个明知会爽约的病人。
夜幕彻底落下,营区的路灯次第亮起,投下昏黄的光晕。远处的海浪声变得清晰起来。
脚步声。
沉重,缓慢,带着刻意压抑的滞涩,一步步靠近卫生所。
沈蓁翻书的手指顿了顿,没有抬头。
门口的光线被挡住大半。向羽站在那里,没有穿作训服,换了一件旧的绿色体能衫,肩膀和胸口都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贲张的肌肉上。右臂的袖子挽到手肘,小臂明显比左臂肿胀一些,皮肤透着不正常的红热。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透露出他在忍受不适。眼神依旧冷硬,但深处藏着一丝极不情愿的妥协和难以察觉的疲惫。他没看沈蓁,视线落在处置台那瓶醒目的药油上。
“还有冰吗?”他开口,声音比白天更哑,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只剩下硬撑的骨架。
沈蓁合上书,站起身,面色平静无波:“有。”
她走过去,拿起那袋早就备好的冰块,用干毛巾包好,递给他:“先冷敷十五分钟,抑制内部出血和肿胀。”
向羽沉默地接过,依言将冰袋按在肿胀的左小臂上。冰冷的刺激让他肌肉猛地收缩了一下,但他一声没吭,只是下颌线绷得更紧。他就那样僵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的意思,仿佛踏进一步就是认输。
沈蓁也不催促,转身去倒了杯温水,放在处置台边。然后她重新坐下,拿起那本手册,继续看,仿佛他只是个来借块冰的普通士兵。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只有远处隐约的歌声(大概是蒋小鱼他们在闹腾)和海浪声作为背景音。
十五分钟过去。
沈蓁放下书,看向他。向羽正抬手准备拿下冰袋,动作有些别扭。
“时间到了。”她起身,拿起药油,“现在需要用药油按摩,把淤血揉开,否则明天会更严重,影响训练。”
向羽的动作停住了。他盯着那瓶深褐色的药油,眉头拧紧,显然,“按摩”这个选项超出了他预期的“拿冰就走”的范围。
“我自己来。”他生硬地说,伸手要去拿药油。
沈蓁的手轻轻一避,躲开了。她抬头看着他,眼神在灯光下清澈而坚定:“这个部位你自己无法有效发力,揉不开等于没用。或者,你想明天因为右臂无法用力,耽误整个排的训练进度?”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他的死穴。向羽的脸色沉了沉,眼神复杂地看向沈蓁。她站在那里,身形纤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气场。
又是一阵沉默的对峙。窗外的虫鸣声似乎都清晰起来。
最终,向羽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挪动般地,走进了卫生所,在处置床沿坐下。他依旧背脊挺直,但微微侧开脸,避开了沈蓁的目光,将肿胀的右臂搁在处置台上,肌肉紧绷,仿佛不是来治疗,而是来受刑。
沈蓁倒了些药油在掌心,搓热。浓烈的中药气味弥漫开来。
她的手指触上他肿胀的小臂肌肤时,能明显感到他整个人猛地一震,肌肉瞬间硬得像铁块。
“放松。”沈蓁的声音很低,带着安抚的意味,“会有点疼,忍着点。”
她开始用力。手指带着温热的药油,精准地按压、揉捏着他紧绷僵硬的肌肉群,寻找着淤结的筋络。她的手法专业而力道十足,绝不是敷衍了事。
向羽的呼吸骤然加重,额头上瞬间沁出大颗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他死死咬着牙,喉咙里压抑着极低的闷哼,另一只放在膝盖上的手攥成了拳头,手背青筋暴起。
他从未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过如此脆弱(在他看来)的一面。被疼痛掌控,无力反抗。这感觉比受伤本身更让他难以忍受。
沈蓁能手下传来的颤抖和滚烫的温度。她心无旁骛,专注地处理着伤处,声音平稳地指导:“肌肉太紧了,对抗会更疼。试着呼气,慢慢放松。”
她的指尖感受到那铁块般的肌肉,在她的坚持和话语下,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松弛下来。虽然依旧僵硬,但至少不再是完全对抗的状态。
灯光下,他低垂着头,侧脸线条因为咬牙而格外清晰,汗珠不断滚落。那种强忍痛苦的脆弱感,与他白天冷硬悍厉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沈蓁不再说话,只是专注地按摩。卫生所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和她手指揉开淤血时细微的声响。
过了不知多久,她感觉手下的肿胀似乎消了一些,肌肉也不再那么死硬。她终于放缓力道,用纱布将他手臂上多余的药油擦去。
“好了。今晚不要再用力,明天训练前如果还肿,需要再处理一次。”她一边收拾一边说,语气例行公事。
向羽缓缓抬起头,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里的冰冷似乎被汗水和疼痛融化了少许,透出一种复杂的、几乎是茫然的神色。他活动了一下左臂,虽然依旧酸胀痛楚,但那种令人烦躁的紧绷感确实减轻了很多。
他看了一眼沈蓁,她正低头拧紧药油瓶盖,额发也被汗水微微沾湿,灯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细密的影子。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生硬地吐出两个字:“谢了。”
然后,他迅速站起身,像是要逃离这个地方,大步朝外走去。脚步似乎比来时轻松了一点点。
“向排长。”沈蓁叫住他。
他背影一僵,停在门口,没有回头。
“水。”沈蓁拿起桌上那杯一直没动过的温水,递过去,“出汗太多,需要补充水分。”
向羽顿了几秒,才慢慢转过身,接过杯子。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一瞬即离。他仰头,喉结滚动,几口就将水喝尽,动作带着一种属于军人的利落。
他把空杯子递还回来,目光快速地从她脸上掠过。
“……你也早点休息。”这句话说得极其快速且含糊,几乎淹没在海风里。说完,他几乎是仓促地转身,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沈蓁握着那只还残留着他体温的空杯子,站在原地,听着那急促的脚步声远去,嘴角微微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冰山,好像裂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
窗外的海潮声,温柔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