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杀声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目狼藉和刺鼻的血腥。
狄人败退了,丢下了七八具尸体,仓皇遁入西北方向的黑暗。
庄子东南方向的号角与杀声也早已平息,火把熄灭,仿佛那支突如其来的援军只是众人紧张过度产生的幻觉。
死寂重新笼罩,比战斗时更令人窒息。
村民们瘫倒在地,或倚着工事,大口喘息,很多人开始控制不住地呕吐,或是看着身边倒下的亲人邻居,发出压抑的、梦呓般的哭泣。
伤者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石虎拄着刀,独眼死死盯着东南方向的黑暗,胸膛剧烈起伏,伤口汩汩流血,他却浑然不顾。
“看清了吗?是哪路人马?”
他声音沙哑,问的是刚才在那边方向值守的人。
一个胳膊受伤的汉子惊魂未定地摇头:“太黑了……根本看不清……就听到号角响,然后有喊杀声,好像人不少……火把亮了一下就灭了,没看到人……”
“不是官军。”
另一个稍微镇定点的小子补充道,“官军的号角不是这个调……也不像土匪,土匪没这号令……”
不是官军,不是土匪,那会是谁?
一股寒意顺着众人的脊梁骨爬升。
在这片秩序崩坏的土地上,未知往往意味着更大的危险。
陆沉默默地擦拭着“铁尺”上的血迹,刀身上新添了几道细微的崩口,但依旧泛着冷硬的光。
他的目光扫过战场,扫过惊疑不定的村民,最后也投向东南方的黑暗。
那号角声……苍凉,厚重,带着一种奇异的、久远的韵律,他从未听过。
是友?
是敌?
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收拾战场,抢救伤号,加强戒备!”
陆沉压下心头的重重疑虑,冷声下令。
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无论来的是谁,庄子经不起再一次折腾了。
人们再次动起来,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更深的不安。
狄人的尸体被拖到远处,与昨夜那个哨兵埋在一起。
阵亡的村民被小心收敛,哭声终于难以抑制地响起。
苏婉带着女人们,用尽最后一点草药和干净的布条处理伤患,她的脸色比纸还白,但眼神却异常镇定,动作有条不紊。
石虎的伤需要重新包扎,他坐在一截木桩上,任由苏婉处理,独眼却始终没离开东南方向。
“你怎么看?”他哑声问走过来的陆沉。
陆沉默然片刻,缓缓摇头:“不像冲着我们来的。更像是……恰好撞上,顺手为之。”
“顺手?”石虎嗤笑一声,带着嘲讽,“这世道,还有顺手救人的活菩萨?”
“或者,他们也不想狄人好过。”陆沉道。
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但至少暂时不是最直接的威胁。
“得弄明白。”石虎咬牙,“不然睡觉都不安稳。”
陆沉点头。
他走到东南侧的工事后,仔细查看。
地面有些杂乱的脚印,比狄人的靴印要浅,也更杂乱些。
他在一片枯草旁蹲下,捡起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小截断裂的皮绳,材质普通,但编织的方式有些奇特,结尾处打了一个古怪的结,像某种古老的符号。
他默默将皮绳收进怀里。
天亮后,陆沉派出了最机灵胆大的山槮,带着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向东南方向摸去,探查痕迹,寻找线索。
整个白天,庄子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平静和紧张之中。
人们修补着夜间再次破损的工事,打磨着武器,但眼神都时不时地飘向东南方,充满了警惕和猜疑。
山槮直到傍晚才回来,带了一身的尘土和疲惫。
“沉哥儿,石叔,”他喘着气,脸上带着困惑,“走出去十几里,痕迹就乱了,像是故意抹掉的。不过……我们在一个背风的山坳里,发现了这个。”
他摊开手心,里面是几粒啃得很干净的动物骨头,还有一小堆彻底熄灭、埋藏过的灰烬。
“有人在那里停留过,时间不长,很小心。”
山槮补充道,“看骨头,像是打了只野兔。灰烬埋得很深,怕冒烟被发现。”
不是大股部队,是小股精锐。
行事谨慎,训练有素。
陆沉和石虎对视一眼,眉头锁得更紧。
这时,苏婉端着一碗热水走过来,递给山槮。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山槮摊开的手掌,在那几粒动物骨头上停留了一瞬,忽然轻声“咦”了一下。
“怎么了?”陆沉敏锐地注意到。
苏婉犹豫了一下,指着其中一块较小的、被啃咬过的关节骨:“这……这像是羌人的手法。”
“羌人?”石虎一愣,“那群蹲在山沟里的老古板?他们不是从来不管山外的事吗?”
北地边陲,除了大纪王朝和北狄,还零星散布着一些古老的部落遗民,羌人便是其中一支,据说极为排外守旧,几乎从不与外界往来。
苏婉轻声道:“我家中有一本杂记,提到过羌人狩猎后处理猎物的习俗,会特意留下某个关节骨,象征感念山灵……啃咬的痕迹和留下的骨头,很像书里说的那样。”
她的话,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让原本就迷蒙的湖水更加浑浊。
羌人?
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出手攻击狄人?
那苍凉的号角,古怪的皮绳结……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与世无争、却又神秘莫测的古老族群。
陆沉摩挲着怀里那截皮绳,目光再次投向东南方连绵起伏的、暮色笼罩的山峦。
那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是新的威胁,还是……一线难以预料的变数?
疑云重重,笼罩在陆家庄上空,比夜色更加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