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
这个词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陆家庄众人心中激起层层叠叠的、混杂着惊异与不安的涟漪。
那些与世无争、只在古老传闻中存在的山民，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片血腥的战场上，还出手相助？
无人能解。
石虎的独眼里充满了警惕和不解，他对于山外的一切都抱有根深蒂固的怀疑，尤其是这些神秘莫测的“古板”。
苏婉则更多是学者的好奇，但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搅得心神不宁。
陆沉默默摩挲着那截编织奇特的皮绳，目光再次投向东南方那片在暮霭中显得越发幽深神秘的山峦轮廓。
未知，往往比明确的敌人更让人心神不宁。
“加强东南方向的警戒。陷阱布远些。”
他最终下令，声音听不出情绪，“暂时，当他们是‘非敌’。”
也只能如此。
庄子再也经不起任何一场恶战了。
接下来的两日，出乎意料的平静。
狄人似乎被那晚的挫败和神秘势力的介入打乱了阵脚，没有再出现。
荒野上依旧偶尔有零星的溃兵和流民经过，但都对这座明显加强了防御、散发着若有若无血腥气的小庄子敬而远之。
陆家庄获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人们利用这两天，拼命地加固工事，打磨兵器，采集一切能入口的东西。
黑子的伤势在有限的草药和休养下，终于稳定下来，退了高热。
石虎的伤腿也开始结痂。
那晚缴获的狄人装备被充分利用起来，又改出了两件还算像样的皮甲。
陆沉大部分时间依旧泡在工棚里。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再次响起，他试图修复那晚崩口的“铁尺”，并尝试着用剩下的材料再打几把短刃。
他对力量的渴望，从未如此强烈。
苏婉则在清点物资的间隙，时常对着东南方向出神。
她凭着记忆，试图在沙地上画出那皮绳结的样式，又或是回想那本杂记中关于羌人的零星记载，眉宇间带着思索。
第三日清晨，瞭望的人发出了信号——不是敌袭，而是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
在庄子东南方向，距离工事约一箭之地的一棵枯树杈上，不知被谁挂上了一条破旧的皮绳，绳子上串着几块风干的肉条，以及一小捆用干草系着的、深紫色的块茎植物。
没有署名，没有标记。
就那么突兀地挂在那里，像是一个无声的馈赠，又像是一个古老的仪式。
“怎么回事？”石虎眉头紧锁，握紧了刀柄，“试探？还是毒药？”
陆沉远远望着那串东西，目光锐利。
他示意众人戒备，自己则拿起那张狄人硬弓，搭上一支箭，小心翼翼地走近一些，仔细观察。
肉条看起来是普通的兽肉风干，块茎植物也像是山里常见的可食用根茎，并无明显异常。
他沉吟片刻，忽然对身后的狗娃道：“去，把前两天打的那只瘦山鸡拿过来。”
狗娃很快提来一只没几两肉的山鸡。
陆沉接过，张弓搭箭，将山鸡射穿，钉在了那棵枯树不远处的地面上。
然后，他带人退回工事后，静静等待。
这是一种古老的、在边地流传的试探方式，表示收到“礼物”，并予以“回赠”，同时观察对方反应。
时间一点点过去。
日头升高。
终于，一个瘦小的、穿着陈旧兽皮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远处的土坡后出现。
他动作极快，警惕地环视四周，迅速跑到枯树下，取下了那串肉干和块茎，又飞快地捡起地上那只山鸡，对着庄子的方向，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右手抚过额头，微微躬身。
随后，他便再次消失在山石之后，无影无踪。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十几息。
“真是羌人！”石虎压低声音，独眼里依旧充满怀疑，“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苏婉却轻轻松了口气：“看来……至少没有恶意。那手势，杂记里提到过，是山民表示‘收到’和‘谢意’的古老礼节。”
无声的交流，古老的规则。
紧张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但疑虑并未完全消除。
这些羌人为何示好？他们有什么目的？
又过了一日，同样的枯树杈上，再次出现了东西。
这次是一小捆止血生肌的草药，甚至还有两块打火石。
陆沉默默收下，再次回赠了一小袋庄子里紧缺的盐。
这种诡异的、无声的“交易”持续了几天。
羌人似乎对盐和金属制品格外感兴趣，偶尔会送来猎物、草药，甚至有一次是一张鞣制得相当不错的皮子。
陆沉尝试过让山槮带人再次远距离跟踪，但那些羌人如同山间的精灵，总能轻易甩掉追踪，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仿佛一道沉默的山影，萦绕在陆家庄外围，既不靠近，也不远离。
直到第五日。
黄昏时分，那个之前出现过的瘦小羌人再次出现在枯树附近。
但他这次没有放置物品，而是站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对着庄子的方向，反复做着几个简单的手势。
先是手指指向东南方的大山，然后双手交叉比划了一个“很多”的手势，最后手指并拢如刀，横向划过脖颈，脸上露出焦急和警告的神色。
“他……他好像在说，山里来了很多人……很危险？”
苏婉凭借杂记里的零星记载，艰难地解读着。
陆沉和石虎脸色同时一变！
山里来了很多人？
能让这些熟悉山林的羌人特意跑来警告的，绝不会是普通流民！
是狄人的大股部队？
还是……其他？
那羌人比划完，不等回应，便迅速转身，再次消失在山石之后。
留下庄子众人，面面相觑，刚刚稍有缓和的心情，瞬间被更大的阴云笼罩。
山影之中，隐藏的究竟是短暂的庇护所，还是更大的风暴眼？
陆沉望向东南群山，暮色为山峦披上一层诡异的紫黑色外衣，沉默而压抑。
他知道，短暂的平静，恐怕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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