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雨，凤血点灯

大胤历四〇一年，仲夏，长安久旱，忽逢夜雨。

雨脚如麻，敲不破皇城铜甲，却洗得朱墙暗红，像新揭的伤疤。百姓闭门，百官缩颈，唯太极宫深处，灯火通明——皇帝萧远驾崩一月，棺椁仍停梓宫，因国师曾言“龙气未散，不可入陵”。今夜，终于大殓。

灵幡千面，白绫万丈，却掩不住药味与血腥。太子萧御珩披麻扶柩，面色苍白，丹田处时时抽痛，使他每走一步，都似踩在自己的肠子上。更痛的是心：龙气被夺，储君之位名存实亡。镇北侯十万铁骑已压至灞桥，扬言“太子失德，当另立贤王”。而贤王，是贵妃所出的二皇子萧御珏，年仅十四，母族强盛。

“叶芸岚……”萧御珩咬牙，齿缝渗血，“你废我修为，还要毁我江山，本宫便是死，也要拉你陪葬！”

他回头，望向殿角——那里新立一尊鎏金佛像，佛眼以黑曜石镶成，夜中泛冷光，正是白昙入宫带来。佛前供着一盏长明灯，灯油却呈暗红，时时飘出腥甜。白昙说，此灯名“赎罪”，以罪人血肉为油，可镇夜魇，亦可——钓出业火。

子时更鼓，雨势忽急。宫门深闭，却有一骑红衣，自天街踏雨而来。马蹄无声，所过之处，雨丝倒卷，像被无形之刃劈开。守城金吾卫只见红影一掠，咽喉已凉，尸体倒地才闻“噗”的血喷。

叶芸岚负手立于端门外，斗笠压眉，衣摆滴水未沾。她腰间悬一盏小小风灯，灯罩以人骨磨制，内跳青火，照得她左脸金纹似活物游走。阿辞伴在右侧，背一木箱，箱缝不时传出“咯吱”机关声。

“姐姐，再入深宫，可有退策？”少年嗓音被雨压得很低。

叶芸岚抬眼，望向雨中最高那重檐角——铜凤衔铃，铃无声，因雨线太密。她想起十五岁那年，兄长叶庭渊曾托她在此放风筝，风筝尾上写“岚”字，被凤铃勾住，断线而落。当晚，她高烧三日，叶庭渊守在榻前，以口渡药。彼时兄妹情深，谁料日后，他亲手将锁魂钉拍入她百会。

“退？”她轻笑，指尖抚过风灯，青火跳成一朵莲，“三年前，我已退至黄泉，再退——便是人间灰飞。”

她解下风灯，抛向空中。骨灯悬停，火舌暴涨，竟于雨幕里烧出一道黑洞，洞边雨水蒸成血雾，蜿蜒如龙。雾龙所过，宫墙符纹寸寸熄灭——那是白昙亲手所绘“金刚墙”，专挡魔煞。

“走吧，去讨债。”

梓宫前，百灯寂灭，只余佛前“赎罪”独燃。白昙盘坐蒲团，手捻第108颗念珠，忽闻“啪”一声轻响——念珠裂，珠内渗出黑血。他抬眸，望见雨幕里一盏青火，飘然而至。

“阿弥陀佛。”他长叹，声如暮鼓，“女施主，终究来了。”

青火悬停，火下现出红衣。叶芸岚单手合十，朝他微俯身，像弟子朝师父行礼，却右手一抛，一物滚至佛前——国师巫晟第二颗头颅，白发梳得整齐，口中塞满佛经，经文字字以血书就：回头是岸。

白昙闭目，合掌：“善哉。”再睁时，眼底金色卍字一闪而逝，“贫僧曾教你慈悲，今日便教你——何为修罗。”

他抬手，佛前长明灯“嘭”地炸开，灯油化血雨，溅向叶芸岚。血雨至半空，忽凝成万根赤针，针尖诵咒，专破护体罡气。叶芸岚不躲不闪，任血针刺体，却于针尖入肉刹那，以指为笔，在虚空连点数下——每一下，皆有一根血针反折，原路射回。白昙袈裟扬起，血针没入，却无声无息，如泥牛入海。

“大师，”叶芸岚轻声，“三年前，我跪你寺门，求你救我叶氏满门，你说‘因果自受’。今日，我送你因果。”

她抬手，插入自己心口，指尖竟于骨缝间取出一粒红晶——那是镇魔塔下，万魔心血所凝。红晶离体，立化火凤，振翅长鸣，扑向佛像。佛眼黑曜石遇火即融，竟流出漆黑泪珠，泪落处，金漆剥落，露出内中狰狞铁甲——佛身藏魔，皇家御赐。

火凤噬佛，铁甲挣动，竟化出一位黑甲巨人，高丈二，手执降魔杵，兜鍪孔洞透出幽绿鬼火。白昙口诵梵咒，驱使巨人，一杵劈向叶芸岚。杵未至，风压已裂地面金砖。阿辞自箱中拍出一物——巴掌大木鸢，迎风暴涨成三丈机关巨鹰，铁羽翎翎，与降魔杵撞在一处。轰然巨响中，巨鹰寸寸碎裂，却于碎屑里爆出无数细小木雀，每一雀皆衔火油弹，沿黑甲缝隙钻入。转瞬，黑甲内传出凄厉鬼哭，绿火自缝隙喷薄，巨人跪倒，化作一地熔铁。

白昙面色终变，起身，褪下袈裟，露出内中素白僧衣，胸口以金线绣一朵含苞昙花。他抬手，自花蕊处抽出一条软剑，剑身薄如蝉翼，通透若水，名“无相”。

“贫僧立誓，地狱不空，不成佛。”他低语，软剑抖直，剑尖指向叶芸岚心口，“今日，先度你。”

叶芸岚大笑，拔背后断剑。双剑未交，雨幕忽被一股巨力撕裂——太子萧御珩携千名金吾卫涌入，弓弩上弦，符纸燃烧，箭尖皆浸朱砂，专破魔煞。萧御珩手执黄金锏，锏身以父皇肋骨所铸，上刻“镇国”二字，可打佞臣，亦可弑亲。

“叶芸岚！”他嗓音嘶哑，却带着疯笑，“三年前，你未杀死我；今日，我让你再死一次！”

弓弦齐响，千箭如雨。叶芸岚旋身，以断剑画圆，箭至圆前，竟被无形之力牵引，倒飞而回，射入金吾卫自身阵营，惨叫此起彼伏。阿辞趁机抛出木箱，箱盖翻飞，落出百只机关蜘蛛，沿屋脊疾爬，吐丝缠梁，丝上燃火，转眼火蛇游走，封死退路。

白昙与叶芸岚，终交剑。

无相软剑，专破护体罡气；断剑无锋，却携万魔血煞。双剑一触，无声，只见一圈黑红相间的涟漪，自剑交处扩散，所过之处，灯灭、雨停、人声寂。涟漪中心，二人咫尺相对，白昙低语：“放下吧，回头尚有岸。”

叶芸岚微笑，以额抵他额，轻声如情人呢喃：“大师，岸在眼前——”

“却是你们的尸骨所铺。”

她张口，咬住他耳垂，一扯，血珠溅。白昙巨震，软剑回护，却已迟——叶芸岚以指蘸血，于他眉心飞速画下一符：卍字倒悬，魔气灌顶。僧人眼底金色瞬间漆黑，口中梵音化作鬼啸，转身，无相软剑竟朝金吾卫斩去，剑气所过，血肉成雾。

萧御珩骇极，黄金锏脱手，掷向白昙后心。锏未至，被叶芸岚以指轻弹，断剑碎片飞出，击断锏身，一截断骨反没入萧御珩右眼。太子惨嚎跪地，以手捂眼，血沿指缝喷涌，像第二道泪。

叶芸岚缓步上前，俯身，以掌心接他血泪，抹于自己左脸金纹，纹路得血，顿时光芒大作，于肌肤上游离，竟化作一只振翅火凤，自她颈侧飞入鬓边，羽尾拖曳，像鲜活刺青。

“殿下，”她低语，“当年你求我取雪魄珠，说‘愿与我共享天下’。今日，我来了——”

“天下我不要，我只要你的命，慢慢享。”

她起身，以断剑挑落他腰间印绶，印绶落地，发出清脆“叮”，像玉山崩角。阿辞吹哨，机关蜘蛛齐收丝，火舌倒卷，将梓宫吞没。烈焰里，佛像金身彻底坍塌，露出内中空腔——藏满童男童女干尸，皆双手合十，眉目安详，胸腔却被剖开，心脏不翼而飞。

叶芸岚转身，背对火海，抬手，以血为墨，于雨中大殿门额上，写下四字：

凤血点灯。

字迹未干，火凤自她鬓边飞出，扑向四字，轰然化作一盏巨灯，悬于殿门，火光青红，照得雨丝如血，照得皇城——亮如白昼。

她负手，赤足踏过白昙尸体，踏过金吾卫残肢，踏过萧御珩抽搐之躯，一步一句：

“第一债，收利息。”

“第二债，焚你庙堂。”

“第三债——”

她停步，回望火里挣扎的太子，微笑：

“让你活着，看山河易姓。”

火光映她背影，于雨夜拉得很长，像一柄浴火重生的剑，剑尖所指——

是更黑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