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历四〇一年,秋。
七月十五,中元,鬼门开。
帝京白昼如晦,乌云压城,风卷纸钱,似雪。百姓闭门,百官缟素,却非为祭祖——昨夜,太极宫门额上,那盏“凤血点灯”仍青焰灼灼,火下吊一匣,匣中盛物,圆瞪不瞑:太子右目。
皇帝灵柩尚未入陵,储君又失一目,朝野哗然。镇北侯十万铁骑已破潼关,旌旗上书“清君侧”,直指“女魔叶氏”。而皇城之内,金吾卫十步一岗,却人人自危,因那女魔来去如风,留字取命,如索魂无常。
更可怕的是,自太子失目,皇城便陷入一场长梦:
梦中,黑雨倾盆,火凤衔灯,灯照之处,人心最深之恶被一一揭开——尚书贪墨,将军卖阵,贵妃弑婴,宦官烹人……百官于梦中自曝罪状,醒后汗透重衣,而罪证已白纸黑字,贴于午门。三日之间,自尽大臣二十有七,投缳、吞金、刎颈,死状各异,却皆面露微笑,似得解脱。
人心崩散,如蚁穴溃于暗流。
鬼节当夜,皇城最高处——凤阙檐角,立一红衣。
叶芸岚负手,俯瞰帝京。脚下,阿辞以机关蜘蛛布完最后一根“天蚕丝”,丝细如发,却可承重千钧,于夜色里泛幽蓝,交织成一张巨网,网心正对——金銮殿。
“姐姐,网已成。”少年嗓音微颤,却非惧,是压不住的亢奋,“只待收线。”
叶芸岚“嗯”了一声,抬手,指尖挑起一缕风,风过时,断剑自她背后飞出,悬于网心,剑身红晶遇晦日,竟呈暗紫,像凝固的雷。她屈指,以指背轻叩剑脊,声音清越,传遍九城:
“咚——”
更鼓未响,万门齐开。
梦中黑雨,今夜成真——乌云翻滚,雨落却呈墨色,沾衣即染,像稠脓。百姓惊逃,却见雨里浮起无数青灯,灯罩人骨,火舌青蓝,每一灯上,皆书姓名:贪官、酷吏、帮凶、伥鬼……灯随风走,停于门前,门内人便昏睡,梦中自供罪行,醒时头颅已悬于灯顶,血滴成串,喂火更旺。
青灯过处,帝京成炼狱,而炼狱尽头——是金銮殿。
殿内,景泰帝梓宫横陈,尚未封陵,尸身却以药汁泡得肿胀,面覆黄绫,绫上绣龙,龙目却被人剜去,黑洞洞望天。梓宫旁,设一软榻,榻上卧一人,白发苍苍,却着太子衮服——正是萧御珩。他右眼空洞,左目布满血丝,以手帕捂口,咳一声,帕上便是一团黑血,血中蠕动细小金线,如活物。
“她来了……”他喃喃,嗓音沙哑如裂帛,“本宫听见她的更鼓。”
阶下,镇北侯沈沉负手而立,玄甲未卸,剑柄尚带关外黄沙。他抬眼,望向殿外黑雨,眉心紧锁:“殿下,臣已布铁骑于丹凤门外,只要那女魔敢现——”
话音未落,殿顶“咔嚓”一声裂响,似天穹被巨刃划破。下一瞬,一物自天而降,重重砸于龙案——圆瞪不瞑,血洒金漆,正是镇北侯独子沈珏之首。
沈沉巨震,拔剑怒吼,却闻殿外传来少女轻笑:
“侯爷,子债父偿,先收利息。”
阿辞立于殿檐,以机关巨鹰悬吊沈珏无头尸身,随手割断吊索,尸体坠入丹墀,血溅玉阶。少年抬手,以指为哨,巨鹰俯冲,铁羽扫过,数名金吾卫喉断倒地。他借力翻身,落于殿门,回首,冲殿内一笑:
“沈家铁骑?已入我囊中。”
随他话音,皇城四方突起喊杀——铁骑反戈,竟朝金銮殿冲来。马背之上,骑士面覆木雀面具,动作僵硬,却刀刀致命,正是阿辞以机关丝操控的“尸骑”。沈沉回头,只见自己旌旗被火凤点燃,旗面翻转,露出新绣大字:
凤血为旗,讨不义。
殿内乱起,萧御珩却忽地大笑,笑声癫狂,以手拍榻,黑血顺唇角直流:“好,好!叶芸岚,你终于肯现身!”
他抬手,扯下梓宫黄绫,露出景泰帝尸身——帝心已被挖去,胸腔内却塞着一物:鎏金铁匣,匣上嵌半枚焦黑玉扣,扣裂处,正与她心口红晶同源。
“你以为,只有你在镇魔塔得奇遇?”萧御珩以指抚匣,嗓音温柔如情人,“父皇龙气,国师魔血,再加你叶家残魂——本宫以三年时间,炼成‘逆龙匣’。今日,便以你之心,祭我新目。”
他啪地启匣,黑气冲霄,于殿顶凝成一只巨眼,眼白呈青,瞳孔却竖如兽,正与她梦中那枚“天目”一模一样。巨眼转动,俯瞰叶芸岚,目光所及,青灯瞬灭,黑雨倒卷,似要将她生生吸干。
叶芸岚立于殿门,红衣被狂风扬起,像一面残旗。她抬手,以指为刃,划破眉心,一滴血珠滚落,却未坠地——于空中凝成小小火凤,振翅迎向巨眼。火凤至半空,忽炸成万千红丝,丝如情丝,却带倒钩,一沾巨眼,便钻入瞳孔,沿眼白蔓延,瞬间将青白巨目染成血红。
“萧御珩,”她轻声,“你欲以龙气压我,可知我——”
“已非人,非魔,非鬼?”
她抬步,一步入殿,脚下青砖寸寸龟裂,裂处渗出暗红岩浆,似地狱裂缝。阿辞随行,以机关丝牵来一辆小小囚车——车内,赫然是贵妃与二皇子萧御珏,母子二人被丝穿琵琶骨,口不能言,唯余满眼惊惧。
“殿下,你要的贤王,我给你带来了。”叶芸岚以剑背敲囚车,铁栏应声而断,她拎起萧御珏,如拎稚鸡,随手抛于萧御珩榻前,“新目无需我心,用你亲弟之眼,一样。”
萧御珩癫狂之色骤敛,左目瞳孔收缩,似第一次感到怕。他翻身欲起,却觉四肢被黑气缠绕——那巨眼反噬,竟将他牢牢钉于榻。叶芸岚俯身,以指抚他仅剩左目,声音温柔:
“第一目,偿我断剑。”
“第二目,偿我叶家。”
“第三目——”
她抬手,断剑自虚空飞落,剑尖却转,直指镇北侯沈沉:
“偿天下百姓。”
沈沉怒吼,挥剑来挡,却于半空被白昙无相软剑缠住——僧人自黑雨中走来,眉目漆黑,已堕魔道,却笑得慈悲:“侯爷,贫僧送你去见令郎。”软剑一抖,沈沉头颅高飞,血喷如泉,正落入逆龙匣。匣得血祭,巨眼瞬爆,黑气反卷,将萧御珩整个人吞没。
惨叫声中,叶芸岚转身,背对火海,以剑为笔,于殿门额上,再书四字:
凤血为灯,照大胤终。
她收剑,携阿辞,踏黑雨而去。身后,金銮殿轰然坍塌,火凤自废墟冲天,羽翼展开,遮天蔽日,像为帝京——
钉下最后一颗棺材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