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塌,火凤冲天,黑雨却未停,反越下越大,似要将帝京百年污秽一次冲净。雨脚所落之处,青灯复燃,灯罩内却不再是人骨,而是一张张裁成方形的黄绫诏书——墨迹未干,朱印猩红,字字如刀:
「朕在位三十载,德薄福浅,致女魔乱世,百姓涂炭。今传位叶氏,以血为玺,以火为章,天下共主,莫敢不从。」
落款:大胤景泰帝,押印——缺了一角的传国玉玺,赫然正是那半枚焦黑玉扣,如今被火凤烙得通红,按在诏书之上,像一枚灼目的伤疤。
帝京九门,本由镇北侯残部与金吾卫共守,却在黑雨中同时洞开。守军皆跪,面朝火凤,以额触地,仿佛被抽了骨,只余一具具空壳。铁骑自关外涌入,却未伤一人——马背之上,骑士面覆木雀面具,正是阿辞的“尸骑”,而领军者,一袭青衫,腰悬机关鸟,少年眉目含笑,高声宣诏:
“奉天承运,凤血为诏——”
“即日起,帝京易主,叶氏为皇!”
声音被风撕碎,却传得很远,远到护城河外,十里长街,百姓闭门倾听。有人哭,有人笑,更多人沉默——他们只记得,三年前的镇魔塔,是叶家满门换的天下;三年后的黑雨,是叶家孤女回来索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至于谁坐龙椅,与他们何干?
皇城深处,火势未歇。
梓宫已焚,景泰帝尸身终化焦炭,却于火中扭曲成跪姿,似在朝谁叩首。萧御珩被黑气缠绕,拖入逆龙匣,匣盖合拢前,他仅剩的左目仍死死望向殿门——那里,叶芸岚背火而立,红衣猎猎,像一面新织的旗。
“叶芸岚……”他声音已不成调,却字字含血,“你以为,坐上龙椅便是赢?这天下,是吃人的磨盘,你……终将被碾作齑粉!”
叶芸岚未回头,只抬手,以剑背轻敲匣盖,像安抚一只躁动的狗。敲第三下,匣内传来骨骼碎裂声,像冬夜踩断枯枝,再无声息。她这才开口,声音不高,却盖过火啸:
“萧御珩,你错了。”
“我回来,并非为坐龙椅,只为——”
“拆掉磨盘,砸碎齿轮,让吃人者,先被吞。”
她收剑,转身,踏火而出。阿辞候于阶下,递上一物——以黄金新铸的凤冠,冠无珠翠,唯额前垂一坠,正是那半枚玉扣,如今被火炼得晶莹剔透,内藏一缕红丝,像活物游动。叶芸岚接过,却未佩戴,只以指摩挲,抬眼望向雨幕深处:
“还有一人。”
长安城外,白马寺。
钟声哑,佛像倾,僧众逃散。后山塔林,最高那座舍利塔顶,立一白衣僧人,眉目漆黑,却唇色苍白,像被抽干了血。白昙手执无相软剑,剑身如今布满裂纹,裂纹内渗出黑气,与他眼底同色——那日殿前,他被叶芸岚以魔气灌顶,佛心堕,卍字逆,自此,慈悲成魔。
塔下,叶芸岚孤身而来,未携阿辞,未带一兵一卒,只腰间悬那盏骨制风灯,灯内青火已熄,余一缕白烟,像游魂将散。她拾阶而上,赤足踏过落叶,每一步,都留下一道血印——非她流血,是塔内佛像,七窍皆渗黑血,沿木阶蜿蜒,仿佛为她铺路。
塔顶,风急雨斜。
白昙回身,望她,眼底漆黑却映出火光,像两口深井,井底燃着地狱火。他开口,嗓音沙哑,不复昔日清越:
“女施主,来取贫僧之命?”
叶芸岚未答,只抬手,将那顶新铸凤冠,置于塔栏。玉扣垂坠,在风中轻晃,像一枚问号,又像一滴泪。她这才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大师,三年前,我跪寺门,求你救我叶氏,你说因果自受。”
“今日,我来还你因果。”
她抬手,解下腰间风灯,灯骨于人骨,却于此刻,散出柔和白光——那是她于皇城大火中,偷偷收集的百姓泪。泪为至纯,可洗魔气,亦可——渡人。
白昙眼底黑气微动,似被白光刺痛,却未躲闪,只合目,低诵佛号,声如游丝:
“阿弥陀佛……”
叶芸岚抬手,以指为刃,划破自己掌心,血珠滚落,滴入风灯,与百姓泪交融,瞬间燃起一簇小小火焰,色呈淡金,像黎明第一缕光。她捧灯,递向白昙:
“大师,地狱未空,你未成佛。”
“但,可回头。”
白昙颤手,接灯,火焰映他眉目,漆黑渐褪,露出原本慈悲。他张口,似欲言,却于此时,塔下传来一声尖锐哨响——阿辞的告急哨。叶芸岚回眸,望见帝京方向,火凤之光竟渐黯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铁青——那是镇北侯残部与金吾卫余孽,趁她离城,联合反扑,更有一队黑衣人,面覆龙纹,直扑皇城藏书楼——楼内,藏有叶家旧案卷宗,亦藏她尚未公开的、最后一道血诏:
「叶氏为皇,非为复辟,乃为——」
「废帝制,焚龙椅,天下无君,百姓自王。」
塔顶,白昙捧灯,望叶芸岚,眼底终恢复一丝澄明。他开口,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
“女施主,去吧。”
“贫僧……为你守塔,亦守——”
“最后的慈悲。”
叶芸岚未再言,只抬手,于他眉心轻点,留下一点朱砂,像佛前供奉,又像告别。她转身,踏血阶而下,赤足所过,血印竟开出小小红莲,莲生一瞬,即谢,却香满塔林。
塔顶,白昙捧灯,坐于舍利塔前,望她背影远去,望雨幕尽头,火凤重燃。他低诵佛号,声随风散,却于最后,轻轻加了一句:
“岚儿,若有来生……”
“莫再识我。”
帝京,火凤重燃,却不再青,而是赤红,像一轮落日,被强行按在皇城上空。叶芸岚归来,未入城,先至护城河外,以指为笔,于黄土上,画下一巨大“凤”字,字成,她拔剑,割破自己足踝,血沿字游走,瞬间将“凤”染成猩红。她抬手,以剑背轻敲地面,三下,轻声:
“起。”
字起,化火凤,却不再翔于天,而是——沿地奔走,所过之处,铁骑湮灭,金吾成灰,黑衣龙纹者,被火凤一一啄去面具,露出真容——皆是昔日皇族暗卫,专司刺杀、灭口、屠城。火凤啄其目,焚其心,于雨中发出“嗤嗤”声响,像一场迟到的审判。
火凤奔尽,帝京净,唯余百姓,闭门听雨,雨声里,再无更鼓,唯闻一声轻叹:
“山河易主,非为姓叶,乃为——”
“再无主。”
次日,黑雨停,云散,天青。
百姓推门,见帝京九门,皆悬新诏,黄绫为底,血字为墨,字迹未干,沿墙蜿蜒,像一条条小蛇,钻入人心:
「即日起,废帝制,焚玉玺,拆龙椅,天下无君。」
「百官解散,兵卒归田,土地均分,以百姓为姓。」
「史官可记:大胤亡于凤血,新世生于——」
「人心。」
诏书落款,未署名,唯按一印:半枚玉扣,缺角处,被火炼得晶莹剔透,像一滴——
未落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