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扣无缺，人间有缺

天青日朗，帝京却像被抽了脊梁。九门诏书高悬，风过，血字干成黑壳，簌簌落屑，像一场迟到的雪。百姓闭门，非惧，是懵——千年帝制，说没就没了？土地均分，兵卒归田，可谁来分？又怎么归？龙椅都没了，衙门还开不开？赋税收不收？明日吃啥？

人心，原比诏书复杂。

皇城，废墟。

火凤已散，余烬尚温。阿辞率机关营拆金銮殿残柱，得铜铁万斤，铸犁铧、镰刀、锄头，堆成小山，却无人敢领。少年抹一把灰脸，望向阶上——叶芸岚披一件素麻长衣，赤足坐于丹墀，膝上横放那半枚玉扣。日光透扣，映出内部一道纤细红纹，像极细血管，微微跳动。

“姐姐，”阿辞捧一只新铸犁头走近，嗓音压低，“百姓在门外，却不敢进，说……怕。”

叶芸岚抬眼，目光穿过宫墙，望见街口乌压压人群——有老有少，有穷有富，有曾跪地高呼“凤皇万岁”的，也有曾掷石骂“女魔”的。此刻皆沉默，像一片等待雷雨的麦浪。她伸手，指尖触犁头铁面，尚带余温，轻声道：

“他们怕的不是犁，是拿犁的手。”

她起身，赤足踏灰烬，一步一声脆响，像踩碎旧骨。行至废墟最高处，她扬手，将玉扣抛向空中——日光下，缺角处竟折射出完整凤影，羽尾铺陈，像一面无形旗帜。百姓抬头，目光被凤影攫住，屏息。叶芸岚开口，声音不高，却随风传遍九门：

“帝制已亡，玉扣无缺。今日起，皇城拆为万砖，一砖归一人；御田散为万垄，一垄养一口；金铁铸犁，木头为柄——柄，便由你们自己握。”

她俯身，拾起一块焦黑砖，双手奉向最近一位老妪。老妪颤手接砖，却于指尖触砖刹那，泪落如雨。人群似被这一点泪点燃，嗡然骚动，向前涌动，却又在十步外齐齐停住——

因为，叶芸岚身后，出现了一排人。

那是昔日百官——尚书、侍郎、将军、御史……皆缟素，却未披麻，反以草绳自缚，颈挂木牌，上书罪名：贪墨、屠民、卖国、伥鬼。他们于废墟前跪成一排，面前各置一柄新铸镰刀，刃口尚带毛刺。叶芸岚抬手，指向人群：

“罪者在此，由尔等——”

“亲手割。”

瞬间，静极。

风过，草绳轻晃，发出细微“簌簌”，像无数小兽磨牙。百姓面面相觑，目光从镰刀移到罪人，再从罪人移到叶芸岚——她立日光里，眉目平静，像一面无波湖，却映出每个人心底暗潮。

第一个走出的是个孩子，约莫十岁，面黄肌瘦，赤足，脚趾甲裂成花瓣。他走到一位御史前，伸手，指尖触木牌，轻声念：

“屠村三百口，以首级冒功。”

念完，他弯腰，双手握镰，却未割颈，而是——割断草绳。御史怔住，孩子抬眼，嗓音清亮：

“我娘说，冤有头，债有主。你认罪，就自己去官府自首；不认，就逃——逃得掉，算你命大。”

孩子转身，跑回人群，像一粒石子投入湖心，涟漪层层荡开。第二个、第三个……百姓上前，却多选择割绳，少数几个，举镰欲斩，被旁人拦住；亦有罪人趁乱逃窜，未跑十步，被机关木雀自空中扑下，啄去一目，倒地哀嚎。血溅砖石，却再无人喝彩，唯余沉默——

沉默里，百姓终于明白：没有新皇，没有新官，没有替他们做主的神。手，长在自己腕上；路，就在自己脚下。

日斜，废墟空。

罪者或逃或自首，百姓携砖捧犁，三三两两散去。叶芸岚仍立于原地，望人群渐远，目光却似穿过他们，望向更远——天际，晚霞如血，像极三年前镇魔塔下的黄沙。阿辞走近，轻声：

“姐姐，接下来呢？”

叶芸岚未答，只抬手，将玉扣抛给他。少年接住，怔住——缺角处，被火炼得晶莹剔透，却于此刻，无声长出一点红芽，像血，又像新生。叶芸岚开口，声音轻得像风：

“玉扣无缺，人间有缺。”

“缺的是——”

“再无人跪。”

她转身，赤足踏灰烬，向宫外走去。少年紧随其后，却未再问，因他知道——

路，才刚刚开始。

夜，无月，星子稀薄。

帝京外，五十里，渭水畔。

一叶扁舟泊于芦苇，舟头立一青衫人，面覆龙纹面具，手执钓竿，竿无钩，唯系一缕白线，线入水，随波晃荡。忽有脚步声近，芦苇分开，走出一位白衣僧人，眉目澄明，正是白昙。他手捧一盏灯，灯罩人骨，火却白，像雪。僧人开口，嗓音沙哑：

“施主，等久。”

青衫人未回头，只抬手，缓缓摘下面具——月光下，露出一张与萧御珩有七分相似，却更年轻、更阴鸷的脸。二皇子萧御珏，昔日诏书里的“贤王”，本该死于皇城大火，却于此际，活生生立于月下。他开口，嗓音尚带稚气，却冷：

“大师，我母妃与皇兄，皆废。如今，只剩我与她——”

“与我自己。”

白昙捧灯，望向他，眼底无悲无喜：

“施主欲如何？”

萧御珏抬手，自怀中取出一物——半枚玉扣，缺角处，被月光映得森冷，与阿辞手中那枚，竟严丝合缝。少年以指轻抚，低笑：

“玉扣无缺，人间有缺。”

“缺的是——”

“再有人皇。”

他扬手，玉扣抛向空中，与白昙灯焰相触，“叮”一声脆响，扣缺处，竟于月光下，无声合拢——

像一滴泪，终于落下。

而远处，帝京方向，忽有更鼓响起，非三声，非五声，只一声——

“咚。”

像心跳，像雷，像新生婴啼。

又像——

旧世界，最后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