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更鼓,像冬夜裂开的冰面,脆、冷、带着不祥的回响。
帝京深处,阿辞猛然抬头——他掌心的半枚玉扣,在鼓声里无故震颤,红芽骤缩,像被无形之手掐住脖颈。少年指节骤紧,几乎要将扣缘捏碎,却听“叮”一声轻响,扣缺处,竟渗出一点月白——冷、圆、陌生,似另一枚玉扣,在极远的地方,与他心跳同步。
“姐姐……”他回头,声音被夜风割得破碎,“玉扣……在叫。”
叶芸岚立于废墟高台,赤足踏残砖,闻声未动,只微抬下颌。月色下,她颈侧金纹忽暗忽明,像一簇将熄未熄的炭火。半晌,她开口,嗓音沙哑:
“不是玉扣在叫——”
“是人心。”
“人心不足,欲壑难填,于是——”
“双扣合璧,天下裂帛。”
她抬手,以指为刃,划破阿辞指尖,血珠滚落,滴入玉扣红芽。芽得血,瞬化血丝,沿扣缘疾走,于缺角处凝成极细红线,线头所指——正北,渭水。
“走吧。”她转身,素衣被夜风扬起,像一面褪色的旗,“去迎接——”
“最后一位人皇。”
渭水,月下雾白。
扁舟仍泊,舟头青衫人,以无钩钓竿垂水,线系半枚玉扣,扣于水中映出完整凤影,羽尾舒张,像活物呼吸。白昙捧灯立侧,灯焰白,却照不出青衫人影子——月下,萧御珏无影。
“大师,”少年开口,嗓音轻得像怕惊动水月,“她来了。”
话音落,芦苇分,叶芸岚赤足踏沙,一步一声,像踩碎旧骨。她未携阿辞,未带兵刃,唯腰间悬那盏熄了火的骨灯,灯罩裂纹里,渗出极淡红雾,雾随她脚步,于滩头蜿蜒成一条细线,像界限,又像锁链。
止步,距舟三丈。
她抬眼,目光掠过萧御珏,落于水中玉扣——扣缺处,与她怀中那枚,严丝合缝。两扣之间,水波无风自动,荡出一圈又一圈涟漪,像心跳,又像呼吸。半晌,她开口,声音轻得似自言自语:
“原来,缺的是——”
“影子。”
萧御珏微笑,抬手,自水中捞起玉扣,抬臂,抛向她。扣在空中划出一道月白弧线,落于她掌心,与她那枚相触——“叮”,一声脆响,像冰裂,又像婴啼。双扣合璧,瞬无一丝缝隙,只余一条极细红线,横贯凤身,像血脉,又像刀痕。
“皇姐,”少年开口,嗓音温润,却字字带刃,“别来无恙?”
叶芸岚垂目,指腹摩挲红线,良久,轻笑:“二殿下,我非皇,你非弟,‘别来’二字——”
“折煞我了。”
她抬手,将合璧玉扣抛回,转身,背对扁舟,望向远处帝京——那里,火凤之光已熄,唯余百姓自铸的犁铧,于月下泛冷铁之光。她声音散在夜风:
“玉扣无缺,人间有缺,缺的是——”
“再无人跪。”
“殿下若欲跪,便跪;若欲立,便立——”
“只莫挡我犁铧之路。”
萧御珏未怒,反笑,笑声低哑,像夜枭振翅。他抬手,以指为哨,吹一声——尖锐、短促、似铁钉划琉璃。哨声落,渭水两岸,忽亮起无数火把,火光里,走出黑压压人影——皆少年,皆青衫,皆面覆龙纹面具,腰悬半枚玉扣,扣缺处,映月泛白,像一片移动的鳞。
“皇姐,”萧御珏开口,嗓音仍温润,却带回响——千人同音,层层叠叠,“我来,非为跪,非为立——”
“只为,与你并肩。”
“看天下——”
“再无人皇。”
他抬手,以无钩钓竿,挑起水中凤影,影随竿起,竟于空中凝成巨大虚凤,羽尾覆月,翼展百丈,于月下发出一声长啼——啼声落,帝京方向,忽传来“轰”一声巨响,像万门齐崩,又像巨兽翻身。阿辞于远处沙丘,猛然回首——只见百姓自铸的犁铧,竟于同时,齐根而断,断口平整,像被无形之刃,一刀斩断。
“姐姐!”少年嘶声,却见叶芸岚仍背对扁舟,未动,唯颈侧金纹,于火光里骤亮,像一簇将燃未燃的炭。半晌,她开口,声音轻得似叹息:
“原来,玉扣合璧——”
“不是归一,是裂帛。”
她抬手,以指为刃,划破自己掌心,血珠滚落,滴入合璧玉扣。扣得血,瞬化红雾,雾于空中凝成极细红线,线头一分为二——一牵她心口,一牵萧御珏眉心。二人同时,于月下,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
“咚。”
像心跳,像雷,像新生婴啼。
又像——
旧世界,最后一声叹息。
火光里,白昙捧灯,望双扣之间红线,眼底终露悲悯。他抬手,将灯抛向空中——灯于月下炸成白焰,焰中映出巨大“卍”字,字却倒悬,像一柄逆转的刀。僧人开口,嗓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玉扣无缺,人间有缺,缺的是——”
“再无人,再无心,再无——”
“自己。”
他转身,踏扁舟,逆流而上,像赴死,又像归家。舟过处,水波无纹,唯余月下,一条极细红线,横贯渭水,一头连帝京,一头连——
无人知晓的远方。
而滩头,叶芸岚与萧御珏,隔线而立,像隔一面镜子,镜里镜外,皆是——
天下裂帛,人心难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