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舟指尖捏着那封泛黄的信笺时,窗棂外的雨正顺着梧桐叶尖往下淌,像把昨夜没下完的心事都续上了。信纸边角卷着毛边,是被人反复摩挲过的痕迹,抬头“致阿砚”两个字写得遒劲,尾端却洇着一块淡墨,像是落笔时顿了太久。
他坐在老宅堂屋的八仙椅上,身前木桌摆着刚从樟木箱里翻出的旧物——褪色的蓝布帕子,缺了口的青花笔洗,还有这封没贴邮票、也没署名的信。上周居委会来通知老宅要拆迁时,他本想直接签字,却被邻居张阿婆拦着:“你爷爷走前锁了那只箱子,说等你回来亲自开,别糟蹋了念想。”
指腹划过“阿砚”二字,林砚舟喉结动了动。爷爷林松庭是镇上出了名的老木匠,手艺好到邻县人都来请他打家具,可在他十五岁那年,爷爷突然把自己关在工坊里三天,出来后就送他去了城里读书,说“别学我守着这堆木头,没出息”。从那以后,祖孙俩的话就少了,直到去年爷爷心梗去世,他都没来得及问一句当年到底为什么。
雨势渐大,打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林砚舟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泛黄的纸页上,爷爷的字迹比记忆里潦草些,像是写得急,又像是手在抖:
“阿砚,见字如面。要是你拆这箱子时,还记恨爷爷当年逼你走,就当我没写这封信。可要是你肯听我多说几句,就耐心往下看。
那年你娘托人带信来,说你爹在工地摔了,腿断了,家里揭不开锅。我连夜揣着攒的五十块钱去城里,却在医院门口看见你娘跟一个男人走在一起,手里拎着新布衫,笑得比跟你爹结婚时还甜。我没敢上前,蹲在墙角抽烟,抽完一包烟才想明白,你娘是嫌我们林家穷,嫌我这老木匠给不了她好日子。
回镇上时,我在渡口碰见你,你蹲在河边捡鹅卵石,说要给我磨个镇纸。我看着你冻得通红的小手,突然就怕了——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守着这破工坊,更不能让你知道你娘走了是因为嫌弃我们。我只能逼你去城里读书,让你离这糟心事远些,让你将来能堂堂正正地活着,不用像我一样,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连老婆都留不住。
你走的那天,我躲在工坊里,听见你在门口喊‘爷爷我走了’,我没敢应。我怕一开口就哭,怕你看见我哭就不肯走了。这些年我没给你写过信,是怕写多了漏了嘴,也怕你嫌我烦。每次你寄照片回来,我都贴在工坊的墙上,每天开工前看一眼,就觉得这日子还能撑下去。
前阵子我查出肺上有块阴影,医生说要住院,我没去。我知道自己的身子,折腾不起,也不想给你添麻烦。我把你小时候穿的衣裳、玩的木头小玩意儿都收在箱子里,还有你娘当年留下的那块蓝布帕子——她走的时候没带走,我留着,总想着万一哪天她良心发现,还能回来看看你。
阿砚啊,爷爷这辈子没什么本事,没让你过上好日子,还让你受了委屈。要是有下辈子,我还想当你爷爷,这回我不逼你走了,我教你打家具,教你雕木花,咱们爷俩守着工坊,天天都能见面。
最后跟你说句心里话:别恨你娘,也别恨我。人这一辈子,各有各的难处,活着就好。”
信读到末尾,林砚舟的指腹已经被泪水打湿,信纸洇开一小片墨痕,跟爷爷当年落笔时的那团淡墨叠在一起。他猛地站起身,冲到后院的工坊,推开门时,一股樟木和木屑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墙上还贴着他从小到大的照片,从小学时戴着红领巾的模样,到大学毕业时穿学士服的样子,每张照片旁边都用红笔写着日期,最新的一张是他去年寄回来的工作照,旁边写着“阿砚二十五岁,当了工程师,好样的”。
工坊中央的工作台上,还摆着半块没雕完的木头,是个小木马的形状,马腿已经雕出了弧度,马背上还留着爷爷用铅笔描的轮廓。林砚舟走过去,伸手摸了摸木头的纹理,突然想起十五岁那年,爷爷就是在这张台上,给他雕了个一模一样的小木马,说“阿砚骑着它,就能跑得快,将来去远地方”。
雨还在下,后院的梧桐树叶被打得沙沙响。林砚舟拿起工作台上的刻刀,指尖有些发颤,却还是学着爷爷当年的样子,对着那半块木头刻了下去。刻刀划过木头的声音,混着窗外的雨声,像是爷爷在耳边说话:“阿砚,慢着点,别伤了手。”
他突然就哭出声来,不是压抑的哽咽,是像小时候摔疼了那样,放声大哭。他终于明白,爷爷当年那句“没出息”,从来不是嫌弃木匠这行,是怕他像自己一样,被生活磨得没了底气;爷爷那些年的沉默,也不是不爱他,是把所有的话都藏在了木头里,藏在了没寄出的信里,藏在了日复一日的等待里。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天边透出一点微光。林砚舟放下刻刀,看着手里雕得初具模样的小木马,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泪。他走到工坊门口,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喊了一声:“爷爷,我不恨你了。我也不恨我娘。”
风从门口吹进来,带着雨后的青草香,吹动了墙上的照片。林砚舟仿佛看见爷爷从照片里走出来,还是当年那个穿着蓝布衫的老木匠,手里拿着刻刀,笑着对他说:“阿砚,回来啦?饭在锅里温着呢。”
他转身回到屋里,把那封信小心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然后他拿起手机,给居委会打了个电话:“您好,我是林松庭的孙子林砚舟。老宅拆迁的事,能不能再等等?我想把爷爷的工坊修一修,把那些木头家具都好好收着。”
挂了电话,林砚舟看着桌上的樟木箱,里面装着爷爷的一生,也装着他没说出口的爱。他知道,有些话虽然迟到了很多年,但只要他还记得,只要他好好活着,爷爷的心意就不算白费。
窗外的阳光透过云层照进来,落在工作台上的小木马身上,木头的纹理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林砚舟拿起小木马,轻轻放在爷爷的照片旁边,心里默默说:“爷爷,以后我常回来。咱们爷俩,再也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