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老宅的青砖黛瓦时,林砚舟正蹲在工坊门槛上,用砂纸细细打磨那只未完工的小木马。木渣顺着指缝落在青石板上,混着昨夜雨后残留的潮气,散发出清浅的木香——这味道像根线,一头拴着爷爷林松庭的旧时光,一头牵着他如今沉甸甸的心。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回头时,看见张阿婆拎着个竹篮站在院门口,蓝布围裙上还沾着面粉:“阿砚,猜你没吃早饭,给你蒸了两个菜包,热乎着呢。”竹篮递过来时,还冒着白气,菜油的香气混着木香飘进鼻腔,林砚舟鼻尖一酸,想起小时候放学回来,总看见爷爷从灶房端出热包子,说“阿砚快吃,吃完爷爷教你雕木花”。
“谢谢您,张阿婆。”他接过竹篮,指尖碰到温热的笼屉布,“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昨儿听你给居委会打电话,说要修工坊,就知道你肯定舍不得这地方。”张阿婆往工坊里瞅了眼,目光落在墙上的照片上,叹口气,“你爷爷这辈子,就指着这工坊,指着你活呢。当年你刚去城里读书,他天天站在村口盼信,有回邮差没来,他愣是在雨里等了半个钟头,回来就感冒了。”
林砚舟捏着包子的手顿了顿,嘴里的菜香突然变得有些涩。他只记得爷爷当年送他走时的沉默,却从没想过,那些他不在家的日子里,爷爷是这样把思念熬成了日复一日的等待。
“对了阿砚,”张阿婆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铜钥匙,“你爷爷走前,把工坊后墙那扇小门锁了,说里头的东西得等你回来才许开。我这儿替他收了大半年,今儿一并给你。”
铜钥匙沉甸甸的,表面磨得发亮,显然是被人反复摩挲过。林砚舟接过钥匙时,指腹触到钥匙柄上刻的小字——是个“砚”字,歪歪扭扭的,是爷爷的笔迹。他攥紧钥匙,突然就想起十五岁那年,爷爷把他的名字刻在刚打好的书桌抽屉上,说“这样阿砚的东西,就不会丢了”。
送走张阿婆,林砚舟拿着钥匙绕到工坊后墙。那扇小门嵌在青砖里,门板是老松木做的,边缘已经有些变形,门环上生了层薄锈。他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咔嗒”一声,锁开了——像是打开了爷爷藏了多年的另一个心事。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更浓的樟木香涌出来。小屋里没窗户,只有顶上开了个小天窗,晨光从天窗漏进来,照亮了堆在屋里的东西:靠墙角摆着一排木盒子,每个盒子上都贴着纸条,写着“阿砚六岁生日”“阿砚小学毕业”“阿砚第一次寄来的信”;中间的木桌上,放着一本泛黄的笔记本,封面上是爷爷手画的小木马;最里面的架子上,居然摆着一套崭新的木匠工具,刀柄上还缠着红布,像是刚买回来没多久。
林砚舟走过去,拿起那本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是爷爷熟悉的字迹,日期是他去城里读书的第二年:
“今日阿砚寄来信,说考了全班第三,高兴。工坊里的梧桐木干透了,想给阿砚打个书架,等他放假回来,就能放他的课本。”
第二页的日期隔了半个月:
“书架打好了,刷了三遍清漆,亮得能照见人。阿砚说暑假要去打工,不回来了。没事,书架我替他收着,等他啥时候回来,啥时候给他。”
往后翻,每页都记着关于他的小事:“阿砚寄来毛衣,说是自己织的,针脚有点歪,可暖和”“阿砚打电话说找了女朋友,姓苏,听着是个好姑娘”“阿砚说要结婚了,想给他们打套桌椅,木料得选最好的”……最后一页的日期,是爷爷查出肺病的前一个月:
“医生说我肺不好,不能再长时间拉锯了。给阿砚打的婚桌椅才开了个头,不知道还能不能赶得上。要是赶不上,就把这套新工具留给阿砚,他小时候总说想学木匠,要是他还愿意,就拿着工具,自己接着做。”
笔记本的最后,夹着一张照片——是他结婚时拍的,他和妻子苏晚站在一起,笑得灿烂。照片背面,爷爷用红笔写着:“阿砚娶媳妇了,真好。”字迹比前面的颤抖许多,像是写的时候费了很大劲。
林砚舟合起笔记本,泪水砸在封面上的小木马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走到架子前,拿起那套新工具,刀柄上的红布还是软的,显然爷爷从没舍得用过。他突然想起去年回家奔丧时,苏晚曾跟他说:“爸(爷爷)拉着我的手,说对不起你,没教你学木匠,还说等你不忙了,要带你去山里选木料,给咱们的孩子打个摇篮。”
那时他只当是爷爷病重时的胡话,现在才明白,爷爷从来没忘过他小时候的心愿。当年逼他去城里读书,是怕他受穷;后来偷偷给他打家具、记笔记,是想把没说出口的爱,都藏在这些木头里。
“爷爷,”林砚舟对着空屋子轻声说,“我回来了。我学木匠,我把您没打完的婚桌椅接着做完,还给咱们将来的孩子打摇篮,打小木马,就像您当年想的那样。”
阳光从天窗照进来,落在他手里的工具上,刀柄的红布泛着暖光。他走到屋角,打开那个写着“阿砚第一次寄来的信”的木盒——里面果然放着他当年写的信,信纸已经泛黄,他记得那时候他还不会写太多字,只歪歪扭扭地写了“爷爷我想你,我会好好读书”。盒子底下,还压着一张小纸条,是爷爷的字迹:“阿砚写的信,我读了二十遍。”
林砚舟把木盒抱在怀里,走到工坊前屋。他把爷爷的笔记本放在工作台上,旁边摆上那套新工具,然后拿起昨天没雕完的小木马,继续打磨。刻刀划过木头的声音,在安静的工坊里格外清晰,像是爷爷在旁边陪着他,一声声地教他:“阿砚,力道要匀,别着急。”
院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是苏晚来了。她拎着行李箱走进来,看见蹲在工作台前的林砚舟,笑着走过去:“我跟公司请了半个月假,陪你一起修工坊。对了,我还带了咱们结婚时你爷爷没来得及送的那套桌布,等你把婚桌椅做完,咱们就铺上。”
林砚舟抬头,看见苏晚手里的桌布,是淡蓝色的,跟爷爷箱子里那块蓝布帕子很像。他伸手拉过苏晚,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里的刻刀上:“晚晚,你陪我一起学木匠,好不好?爷爷没教完我的,我想接着学,然后教给咱们的孩子。”
苏晚笑着点头,指尖触到温热的木头,还有林砚舟掌心的温度:“好啊,不过你得先教我怎么磨木头,可别让我把你的小木马磨坏了。”
晨光透过工坊的窗户,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落在工作台上的木头上,落在墙上那些泛黄的照片上。林砚舟看着手里的刻刀,又看了看身边的苏晚,突然觉得,爷爷从来没离开过——他就在这木香里,在这刻刀的纹路里,在这工坊的每一个角落里,陪着他,看着他,把未竟的时光,慢慢续成新的年轮。
他拿起刻刀,对着小木马的马背,轻轻刻下一个“松”字——那是爷爷的名字。然后,在旁边刻下一个“砚”字,再刻下一个小小的“晚”字。三个名字刻在一起,像是一家人,紧紧挨着,再也不分开。
窗外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爷爷在笑着说:“阿砚,做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