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之攥着那封烫金封皮的密信,指腹把宣纸边缘捻得发毛时,院外忽然传来青石板被踏碎的脆响。他猛地将信塞进袖中暗袋,转身时恰逢阿苑端着铜盆从月亮门进来,蒸腾的水汽裹着药香漫过门槛,在檐角悬着的冰棱上凝出一层薄雾。
“先生怎的站在风口?”阿苑快步上前,将铜盆搁在廊下矮几上,伸手去探林砚之的手背,“指尖冰得像块玉,再冻着可要加重咳嗽了。”她说话时带着江南口音的软绵,却在触到林砚之袖中硬物时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身去解药包,“方才去药铺,掌柜说这批川贝是岷山来的新货,比前几日的润些,我特意多抓了半两。”
林砚之望着她垂落的发辫——那辫梢还沾着雪粒,该是方才去买药时落上的——喉结动了动,终究没问她为何去了近一个时辰。自打半月前他从京城带着伤逃到这处江南别院,阿苑便总这样,话不多,却把他的起居照料得妥帖,连他夜里咳醒时,案头总温着一杯刚好入口的蜜水。
“今日街上可有动静?”林砚之拉过一张竹椅坐下,目光落在院角那株半枯的梅树上。树是前院老管家种的,如今老管家被他打发去了乡下,院里只剩他和阿苑两人,倒比在京城时清净,只是这清净里,总裹着一层化不开的紧绷——他知道,吏部尚书周显安不会放过他,那封密信里写的,是周显安私通北狄的证据,也是他能活下来的唯一筹码。
阿苑正用银簪挑着药炉里的炭火,闻言手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落在炭火上的雪:“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街口的茶寮关了门,听说是掌柜的家里有事。”她没说的是,方才经过茶寮时,她看见两个穿着青色短打的汉子坐在门槛上,腰间鼓鼓囊囊的,眼神总往别院的方向瞟——那是京城巡防营的装束,她在父亲的书房里见过。
林砚之指尖微微收紧,他知道茶寮掌柜的“家事”是什么。三天前他让老管家去茶寮传信,要见江南按察使李默,如今茶寮关门,定是周显安的人动了手。李默是他在翰林院时的同窗,也是唯一可能帮他将密信递到御前的人,如今这条路断了,他就像困在冰湖里,再找不到上岸的法子。
“先生,药快好了,你先回屋歇着吧。”阿苑把药罐架在炭火上,转身时正好对上林砚之的目光,那目光里藏着的焦虑和疲惫,让她心口莫名一紧。她其实知道林砚之在躲什么,也知道那封藏在袖袋里的信有多重要——那天她替他收拾换下的衣裳,无意间触到暗袋的凸起,指尖划过那熟悉的火漆印时,她就认出,那是吏部尚书府的封条。
她父亲曾是周显安的幕僚,三年前因不愿同流合污,被周显安安了个“通敌”的罪名,满门抄斩,她是被父亲的旧部藏在柴房里,才捡回一条命。这些年她隐姓埋名,就是想找机会查清父亲的冤屈,直到半月前在城门口看见重伤的林砚之——她认得他,当年父亲带她去翰林院送过信,那个站在廊下读书的年轻翰林,眉眼清亮,是父亲常说的“有风骨”的后生。
她没告诉林砚之这些,只装作偶然路过城门口,把他救回了别院。她想着,若林砚之真在查周显安的事,或许这是她唯一能为父亲报仇的机会。
“阿苑,”林砚之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若是怕,明日便走吧,去乡下找老管家,他会给你安排妥当。”他知道留在他身边危险,阿苑是个好姑娘,不该被他拖进这趟浑水里。
阿苑手里的银簪“当啷”一声掉在铜盆里,溅起的水花烫得她手背发红,她却像没察觉似的,抬头看着林砚之,眼神亮得惊人:“先生说什么话?我若是怕,当初就不会把你救回来。”她蹲下身捡银簪,声音低了些,“再说,我无家可归,这里就是我的家。”
林砚之看着她泛红的耳尖,心里忽然暖了些,却又更沉了——他不能连累她。正想再说些什么,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伴随着粗哑的叫喊:“开门!巡防营查夜!”
阿苑的脸瞬间白了,她猛地站起身,挡在林砚之身前:“先生,你从后窗走,后院有个柴房,柴堆后面有个地道,能通到城外的破庙!”
林砚之也慌了,他没想到周显安的人来得这么快。他伸手去摸袖袋里的密信,指尖刚触到信角,就听见拍门声越来越响,门板被撞得“哐哐”直晃,像是下一秒就要被撞开。
“阿苑,你……”
“别废话!”阿苑推着他往屋里走,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你把信收好,一定要亲手交给李按察使!我去应付他们!”
林砚之被她推到窗边,看着她转身时飘起的衣角,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一起走。”
阿苑回头,眼眶通红,却笑了笑:“先生傻呢,两个人目标太大。你放心,我有法子应付他们。”她挣开林砚之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塞进他手里,“这是我父亲的玉佩,你拿着,到了破庙,自然有人接应你。”
林砚之攥着那块温热的玉佩,还想说什么,就听见“轰隆”一声,院门被撞开了。阿苑猛地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到窗外,压低声音道:“快走!别回头!”
林砚之扒着窗沿,看见阿苑转身朝着院门跑去,背影单薄却挺直。他咬了咬牙,最后看了一眼那株半枯的梅树,转身钻进了后院的阴影里。
柴房里的地道又黑又窄,林砚之爬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听见头顶传来微弱的光亮。他推开柴堆,钻出来时,正好看见破庙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灰布长衫的汉子,看见他手里的玉佩,立刻上前:“是林先生吧?阿苑姑娘让我来接应你。”
林砚之点点头,刚想开口问阿苑的情况,就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还有人在喊:“搜!仔细搜!别让那逆贼跑了!”
汉子脸色一变,拉着林砚之道:“快走!去码头,船已经备好了,能送你去李按察使那里。”
林砚之被他拉着往前走,脚步却像灌了铅。他回头望着破庙的方向,心里空荡荡的——他不知道阿苑能不能应付那些人,不知道那块玉佩能不能真的保她平安,更不知道,自己这一去,还能不能再回到这处江南别院,再看见那个端着药盆、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姑娘。
风刮过破庙的残垣,卷起地上的雪粒,落在林砚之的衣领里,凉得刺骨。他攥紧了袖袋里的密信,又摸了摸怀里的玉佩,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忽然定了定神——他不能回头,也不能停下,他要活着,要把密信递到御前,要让周显安伏法,要为阿苑的父亲报仇,也要……回来找她。
码头边的船已经升了帆,汉子把他送上船,递给他一个包裹:“这里有干粮和盘缠,阿苑姑娘说,到了李按察使那里,把这个交给李大人,他就知道该怎么做。”
林砚之接过包裹,刚想道谢,就听见汉子道:“阿苑姑娘还说,若是她能平安,就去码头找你;若是不能……”汉子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她说,让你别记挂她,好好活着,把该做的事做完。”
林砚之的心猛地一沉,他望着岸边越来越远的影子,忽然对着汉子道:“告诉阿苑,我一定会回来找她。”
船帆被风吹得鼓鼓的,载着林砚之和那封沉甸甸的密信,朝着江心驶去。岸边的雪还在下,落在檐角的冰棱上,又结了一层新的霜,像是在等着什么人,或是在等着一个未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