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破开江心的薄冰，船头溅起的碎冰碴子打在林砚之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扶着船舷站在舱外，望着渐渐模糊的南岸——那里藏着阿苑的安危，也藏着他半个月来在江南别院里攒下的、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牵挂。
“林先生，进舱避避吧。”撑船的老艄公裹着件油布蓑衣，声音被江风刮得发颤，“这江风刀子似的，再吹下去，怕要冻坏身子。”他手里的橹摇得稳，船行在江面上几乎没什么颠簸，只是偶尔遇上水下的暗礁，船身才会轻轻晃一下，像在提醒林砚之，这条路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样平稳。
林砚之点点头，转身钻进船舱。舱里拢着些炭火，暖意裹着松木的焦香漫过来，却驱不散他心头的沉郁。他从怀里摸出阿苑塞给他的那块玉佩——玉佩是暖白色的羊脂玉，上面刻着个小小的“苏”字，是阿苑父亲的姓氏。指腹摩挲过那温润的刻痕，他忽然想起阿苑推他出窗时的眼神，通红的眼眶里，藏着比江风还烈的坚定。
“老丈，到李按察使驻地还要多久？”林砚之把玉佩揣回怀里，又摸了摸袖袋里的密信——烫金封皮被体温焐得发暖，可那里面的字，每一个都浸着血。周显安私通北狄的证据，若是递不上去，不仅他活不成，阿苑的仇、老管家的安危，还有那些被周显安构陷的冤魂，都没了昭雪的日子。
老艄公往炭火里添了块松柴，火星子“噼啪”跳起来：“快则明日晌午，慢则傍晚。这江道近来不太平，前几日还有官船在下游巡查，咱们得绕着些走。”他说这话时，眼神往林砚之袖袋的方向瞟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专注地拨弄着炭火，像是怕多看一眼会惹上麻烦。
林砚之心里一紧——老艄公是阿苑找的人，按说该信得过，可这江面上的变数太多，周显安的人既然能查到江南别院，未必查不到这条水路。他起身走到舱门旁，撩起布帘往外看，江面上雾蒙蒙的，远处的芦苇荡像一团团黑影，风刮过苇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听着竟有些像人的脚步声。
正看着，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顺着江风飘过来，越来越近。林砚之猛地放下布帘，压低声音问老艄公：“这附近有码头？”
老艄公脸色也变了，他探头往江对岸看了一眼，急声道：“是上游的巡检码头！定是周大人的人追来了！先生快躲进后舱的暗格里！”他说着，伸手掀开舱底的一块木板，露出个仅能容一人蜷缩的小格子，里面铺着些干草，还带着些霉味。
林砚之没犹豫，弯腰钻进暗格。老艄公刚把木板盖好，就听见江面上传来一声吆喝：“前面的船！停下接受检查！”
脚步声踏在跳板上，“噔噔”地响。林砚之屏住呼吸，透过木板的缝隙往外看，只见两个穿着青色短打的汉子走进舱里，腰间别着弯刀，眼神扫过舱内的炭火盆、墙角的干粮袋，最后落在老艄公身上。
“老东西，船上就你一个人？”领头的汉子嗓门粗，说话时带着京城口音，正是巡防营的人。他伸手拨了拨炭火盆，火星子溅到他手背上，他却没在意，目光又扫向舱外的江面，“这船是往哪儿开的？”
老艄公陪着笑，手里的旱烟杆转了两圈：“回官爷，就我一个人。这船是去下游送些柴火，家里老婆子还等着烧炕呢。”他说得自然，可林砚之能看见，他握着旱烟杆的手，指节都泛了白。
另一个汉子忽然蹲下身，伸手敲了敲舱底的木板，声音冷飕飕的：“这木板怎么看着比别的新？底下藏了什么？”
林砚之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摸向怀里的匕首——那是阿苑给他的，说万一遇上危险，能当个防身的物件。暗格里空间小，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外面汉子敲木板的声音混在一起，像在敲打着他的神经。
老艄公连忙上前，拦住那汉子的手：“官爷别误会！这木板是前几日刚换的，底下就是船底，哪能藏东西？您要是不信，我掀开给您看！”他说着，就要去掀木板，手却被那汉子一把推开。
“少废话！”领头的汉子拔出弯刀，刀光在舱里晃了晃，“我看你这老东西就是不老实！给我搜！”
两个汉子刚要动手，忽然听见江对岸传来一阵呼喊：“李大人的人来了！快撤！”
舱里的两个汉子脸色骤变，领头的汉子骂了一句，又狠狠瞪了老艄公一眼：“算你走运！要是让我查出你藏了人，定要拆了你的船！”说完，两人转身就往跳板上跑，脚步慌乱得差点摔进江里。
林砚之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听见老艄公的脚步声走到暗格旁，木板被掀开，老艄公探头进来，脸色发白：“先生，没事了，是李按察使的人来了。”
林砚之弯腰钻出暗格，刚站直身子，就听见江面上传来一阵船桨声。他走到舱门口，看见远处驶来一艘官船，船头插着面“李”字旗，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过来。
“是李大人的船！”老艄公脸上露出喜色，连忙拿起橹，朝着官船的方向摇过去，“这下安全了！”
林砚之望着那面越来越近的“李”字旗，心里却没踏实下来——他和李默虽是同窗，可这些年各自为官，交情早已淡了。周显安在朝中势力庞大，李默会不会为了自保，把他交出去？还有阿苑，李默会不会知道她的身份？
官船靠过来时，一个穿着绯色官袍的人站在船头，面容清瘦，正是江南按察使李默。他看见林砚之，先是一愣，随即快步走下跳板，握住林砚之的手：“砚之！你总算来了！这些日子，我听说周显安在找你，可把我急坏了！”
李默的语气透着真切的关切，可林砚之却注意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袖袋上扫了一眼，眼神里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林砚之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拱了拱手：“多谢李兄挂心。小弟此次前来，是有要事相托，关乎朝廷安危，也关乎无数冤魂的清白。”
李默点点头，侧身让林砚之上官船：“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进舱详谈。”
官船的船舱比乌篷船宽敞得多，桌上摆着热茶和点心。李默屏退左右，只剩下他们两人时，林砚之从袖袋里掏出那封密信，放在桌上：“李兄，这是周显安私通北狄的证据，上面有他和北狄使者的通信，还有他挪用军饷的账目。你看能不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李默就伸手按住了密信，脸色沉了下来：“砚之，你可知这封信若是交上去，会掀起多大的风浪？周显安是吏部尚书，背后还有贵妃娘娘撑腰，咱们动他，无异于以卵击石。”
林砚之心里一凉：“李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周显安通敌叛国，置天下百姓于不顾？”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默叹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神有些躲闪，“只是此事需从长计议。你先在我府中住下，等我摸清京里的风向，再做打算。”
林砚之看着李默躲闪的眼神，忽然想起阿苑塞给他的那个包裹——阿苑说，把包裹交给李按察使，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他连忙从怀里掏出包裹，递给李默：“李兄，这是阿苑姑娘让我交给你的。”
李默接过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半旧的令牌，上面刻着个“苏”字。他看见令牌的瞬间，脸色骤变，手都抖了起来：“这……这是苏先生的令牌！阿苑姑娘……她是苏先生的女儿？”
林砚之愣了愣：“李兄认识阿苑的父亲？”
“何止认识！”李默放下包裹，眼眶红了，“苏先生是我恩师！当年我能进翰林院，全靠苏先生举荐。后来苏先生被周显安构陷，满门抄斩，我却因为怕惹祸上身，连一句公道话都没敢说……”他说着，声音哽咽起来，“阿苑姑娘还活着，她还肯信我，把你托付给我……”
林砚之这才明白，阿苑为什么笃定李默会帮他——原来李默是她父亲的学生。他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却又想起阿苑还在江南别院，连忙道：“李兄，阿苑姑娘还在南岸的别院，周显安的人已经找到那里了，你快派人去救她！”
李默猛地站起身，脸色凝重：“你放心！我这就派心腹去南岸，定要把阿苑姑娘平安接来！”他转身就要往外走，又回头看向桌上的密信，眼神变得坚定，“砚之，你放心，这封信，我定会亲手递到御前！就算拼了我这乌纱帽，也要为苏恩师报仇，为天下除了周显安这个祸害！”
林砚之看着李默的背影，心里忽然暖了些。他走到舱门口，望着江面上的官船，船帆被风吹得鼓鼓的，朝着京城的方向驶去。江风还在刮，可他知道，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摸了摸怀里的玉佩，指尖传来的温度，像是阿苑在他身边。他在心里默念：阿苑，等我，等我和李兄一起，把周显安绳之以法，到时候，我就带你回江南，看那株半枯的梅树，重新开花。
江心的风依旧很急，可官船却行得稳，像是在朝着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一步步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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