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来得软,细雨落了三日,把别院的青石板润得发亮。林砚之坐在廊下,手里握着那支刻着“苏”字的竹笔,笔尖悬在宣纸上,却迟迟未落下——阿苑在院里侍弄新栽的兰草,裙角沾着泥点,笑起来时,鬓边别着的白梅瓣轻轻晃,让他总忍不住分神。
“先生又在偷懒。”阿苑端着铜盆走过来,盆里盛着刚从井里汲的清水,水上漂着几片落梅。她把铜盆搁在矮几上,伸手抽走林砚之手里的纸,见上面只画了半枝梅,忍不住笑:“说好要给李兄写回信,你倒好,对着纸发呆半个时辰了。”
林砚之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指尖触到她腕上细细的红绳——那是前几日庙会时,他特意给她求的平安绳,红绳上串着颗小小的玉珠,是用当年她塞给他的羊脂玉边角料磨的。“谁让你总在我眼前晃,扰得我写不下去。”他笑着把她拉到身边坐下,顺手替她拂去裙角的泥点,“兰草栽好了?”
“早栽好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活。”阿苑靠在廊柱上,望着院角的梅树——自开春后,那树枯梅竟抽了不少新枝,如今枝繁叶茂,只是花期已过,枝头只剩嫩绿的新叶。她想起去年冬日,就是在这株梅树下,她第一次见林砚之,那时他浑身是伤,眼神却亮得像星,如今想来,倒像是上辈子的事。
正说着,院外传来老管家的声音:“先生,阿苑姑娘,京城来客人啦!”话音刚落,就见一个穿着绯色官袍的人快步走进来,正是李默。他身后跟着个穿着绿裙的姑娘,眉眼弯弯,手里拎着个食盒,是李默的夫人沈氏。
“林兄,苏姑娘,别来无恙啊!”李默一进门就大笑,走到廊下,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这江南的茶就是比京城的润,难怪你俩赖在这里不肯回去。”
沈氏则拉着阿苑的手,笑着把食盒递过去:“早就听说苏姑娘手巧,我特意带了些京城的点心方子,想着和你学学,也让李默那馋嘴的尝尝鲜。”
阿苑接过食盒,笑着应下,转身去厨房准备茶水。林砚之和李默坐在廊下,看着院里的兰草和梅树,李默忽然压低声音:“周显安的案子结了,圣上判了斩立决,他的党羽也都流放的流放,罢官的罢官,朝堂总算清净了。”
林砚之点点头,指尖摩挲着竹笔的笔杆:“多亏了李兄,不然这案子也不会这么快了结。”
“什么多亏我,”李默摆摆手,眼神里带着些感慨,“要不是苏恩师的账册,要不是你和苏姑娘敢冒风险,周显安那老狐狸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们,替我了了一桩心事。”他顿了顿,又道,“圣上还在念着你,说你在翰林院任职时政绩不错,想召你回京城,任吏部侍郎,你意下如何?”
林砚之望着厨房里阿苑忙碌的身影,灶间飘出的茶香混着点心的甜香,让他心里暖暖的。他摇了摇头:“多谢圣上厚爱,只是我自在惯了,京城里的勾心斗角,我实在应付不来。再说,阿苑喜欢江南,我想陪着她,在这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李默愣了愣,随即笑了:“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也是,这江南的日子多好,有花有茶,有心上人在旁,比在京城里看人脸色强多了。”他拍了拍林砚之的肩膀,“你放心,圣上那里,我替你回话。只是你这才华,总不能埋没了,不如在江南办个书院,教些学生,也算是造福一方。”
林砚之眼睛一亮——他早有这个念头,只是一直没说出口。如今李默一提,正合他意。“好主意!”他站起身,走到院中央,望着别院的青砖灰瓦,“这别院后面还有块空地,正好用来盖书院。到时候,就叫‘砚苑书院’,你看如何?”
“砚苑书院,”李默念了两遍,笑着点头,“好名字!既合了你的名,又藏了苏姑娘的字,妙!”
正说着,阿苑和沈氏端着点心和茶水走出来。阿苑听见他们的话,笑着问:“什么书院?先生要办学吗?”
“是啊,”林砚之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往后,咱们就在这里办学,教孩子们读书写字,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阿苑看着他眼里的光,用力点头:“我愿意。只是我识字不多,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谁说你帮不上忙?”沈氏笑着打趣,“你手巧,正好教孩子们做些纸鸢、灯笼,不比读书识字差。”
几人坐在廊下,吃着点心,喝着茶水,聊着京城和江南的趣事。细雨又开始落,打在梅树的叶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为这安稳的日子伴奏。
日子过得快,转眼到了夏末。砚苑书院盖好了,青砖灰瓦,围着一圈竹篱笆,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粉的、紫的,开得热热闹闹。开学那日,来了十几个孩子,最大的十岁,最小的才五岁,怯生生地站在书院门口,手里攥着家长给的鸡蛋和馒头。
林砚之穿着一身素色长衫,站在书院门口,笑着迎接孩子们。阿苑则端着盛着蜜水的碗,挨个递给孩子们:“别怕,往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先生教你们读书,我教你们做点心。”
孩子们刚开始还怯生生的,可没过几日,就和林砚之、阿苑熟络起来。上课时,林砚之教他们读《论语》《孟子》,阿苑就坐在一旁,缝补孩子们磨破的衣裳;下课时,孩子们围着林砚之,让他讲京城的故事,围着阿苑,让她教做纸鸢。老管家则每天提着食盒,送来热腾腾的饭菜,看着孩子们吃得香,笑得合不拢嘴。
李默和沈氏又来了几次,每次来都要住上几日。李默帮着林砚之整理书院的典籍,沈氏则和阿苑一起,给孩子们做新衣裳。有一次,李默看着院里追逐打闹的孩子,笑着对林砚之说:“你看,这才是真正的好事。比在京城里争权夺利,强多了。”
林砚之点点头,目光落在阿苑身上——她正蹲在地上,帮一个小女孩系纸鸢的线,阳光洒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金边。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当年从京城逃到江南,遇到了阿苑;最正确的事,就是拒绝了京城的官职,留在这里,和她一起,守着这方小小的书院,守着这些孩子。
转眼到了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来时,砚苑书院的孩子们放了年假。林砚之和阿苑站在书院门口,送孩子们回家。一个叫小石头的孩子,临走时塞给林砚之一个布包,里面是他娘做的鞋垫,还有一张画,画着林砚之和阿苑,旁边写着歪歪扭扭的“先生”“阿苑姐姐”。
林砚之把画收好,拉着阿苑的手,走进别院。院角的梅树又开花了,粉白的梅花在雪地里开得格外艳。阿苑走到梅树下,伸手折了一枝梅花,插在屋里的瓷瓶里。林砚之则坐在桌前,拿起那支竹笔,在宣纸上写下:“砚苑春秋,岁岁无忧。”
阿苑走过来,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肩上:“先生,明年春天,咱们再种些桃树吧,等桃花开了,孩子们可以在桃树下读书。”
“好。”林砚之握住她的手,笔尖在纸上又添了一句:“与君相伴,此生足矣。”
窗外的雪还在下,屋里的炭火盆烧得旺,瓷瓶里的梅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林砚之放下笔,转过身,抱住阿苑,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他知道,往后的日子,不会再有颠沛流离,不会再有阴谋诡计,只有这满院的花草,可爱的孩子,和身边的心上人,一起走过春秋冬夏,直到白发苍苍。
檐角的雪轻轻落下,盖在梅枝上,像是为这安稳的日子,盖上了一层温柔的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