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青把那封旧信塞进帆布包时，指尖又一次触到了哨子的黄铜凉意。林深帮她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弯腰时衬衫领口露出半截银链，链坠是枚小小的银杏叶——去年她在旧货市场淘来的，当时只觉得纹路好看，此刻在晨光里却像极了父亲相册里那片夹在扉页的银杏标本。
“导航设好了，全程三个半小时。”林深拉开车门，顺手把热牛奶递到她手里，“你昨晚翻信到那么晚，路上正好补补觉。”他瞥见帆布包拉链处露出的信角，没再多问——自从上周在厨房看到那枚哨子，他就知道陈砚青要去乌镇的心意定了，就像知道她每次难过时都会偷偷吃橘子糖一样，有些心事不必说透，陪着就好。
车驶出城区时，陈砚青打开了那封被摩挲得发软的信。阳光透过车窗落在信纸上，“乌镇西栅，桂花巷三号”这行字突然变得清晰——之前她总觉得父亲的字迹潦草，此刻才发现是自己没敢仔细看，原来每个字的笔画里都藏着认真，就像小时候父亲教她写名字，总握着她的手说“砚是砚台的砚，青是青草的青，要写得稳，才好看”。
“在想什么？”林深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车载音响里放着舒缓的钢琴曲，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指节因为用力微微泛白——其实他比陈砚青更紧张，昨晚特意查了乌镇的天气，甚至提前订好了桂花巷附近的民宿，就怕她到了地方找不到方向，更怕她真的找到什么，又会陷入新的难过。
陈砚青把信折好，指尖在“桂花巷”三个字上轻轻点了点：“在想，爸爸当年是不是也坐过这样的车去乌镇？”她想起信里写的“坐绿皮火车去江南，窗外的油菜花开得像海”，突然觉得胸口发暖——原来那些她没参与过的岁月里，父亲也曾有过那样鲜活的时光，不是只有病床上的虚弱和沉默。
车到乌镇时已近正午，青石板路被晒得有些烫脚。陈砚青背着帆布包走在前面，林深提着行李箱跟在后面，听她念着路牌：“东栅、南栅……桂花巷应该就在前面了。”巷口的老槐树挂着块褪色的木牌，“桂花巷”三个字是用红漆写的，风吹过树叶时，影子落在木牌上，像在轻轻摇晃的秋千。
两人顺着巷口往里走，没走几步就闻到了淡淡的桂花香。陈砚青突然停住脚步——巷尾第三间门院前，真的有一棵老桂花树，树干粗得要两个人合抱，细碎的黄花落了一地，像铺了层金色的地毯。院门是旧的木门，门环是铜制的，上面刻着模糊的“苏”字，和信里落款的“苏珩”恰好对得上。
“就是这里了。”陈砚青的声音有些发颤，她伸手去推院门，指腹刚碰到门环，就听到院里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蓝布衫的老太太端着木盆出来，看到他们时愣了愣，随即笑着开口：“你们是来旅游的吧？这院子好多年没人住了，就我帮着照看。”
“奶奶，我们想问问……您认识苏珩吗？”陈砚青攥紧了手里的哨子，心跳得像要撞开胸口。老太太听到“苏珩”两个字时，手里的木盆晃了晃，水洒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你们是……阿珩的亲戚？”
“我是陈景明的女儿。”陈砚青说出父亲的名字时，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老太太放下木盆，拉着她的手往院里走，掌心的老茧蹭得她手腕发痒，却像极了奶奶生前的温度：“景明啊……我记得他，当年常来给阿珩送书，每次都站在桂花树下等，说怕吵到阿珩写字。”
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摆着张石桌，桌上还放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老太太指着石桌说：“阿珩走那年，把这碗留给我，说要是景明来，就给他盛碗桂花茶。可他再也没来过——后来我才知道，他回了京城，成了家，还有了个女儿。”老太太看向陈砚青，眼神里满是温柔，“你跟阿珩年轻时长得真像，尤其是眼睛。”
陈砚青蹲在石桌旁，指尖拂过碗沿的缺口，突然摸到碗底刻着的字——是个“青”字，和哨子上的一模一样。她从帆布包里掏出那封信，老太太接过信时，手指抖得厉害，看信的功夫，眼泪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再无归期”四个字。
“阿珩当年是不得已啊。”老太太叹了口气，把信还给陈砚青，“她哥哥在前线牺牲了，家里逼着她嫁给当地的乡绅，她不肯，连夜就走了，临走前说‘景明有他的责任，我不能拖累他’。”老太太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后，里面是枚和陈砚青手里一模一样的哨子，“这是阿珩留给我的，说要是有一天见到景明的家人，就把这个给他们，说……说她从没怪过他。”
陈砚青接过那枚哨子，两个黄铜哨子放在一起，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极了信里写的“江上的汽笛声”。林深站在她身后，轻轻递过纸巾，阳光穿过桂花树枝落在他们身上，碎金般的光斑晃得人眼睛发酸——原来父亲和苏珩从来不是谁辜负了谁，只是乱世里的身不由己，像两粒被风吹散的桂花，明明都朝着春天的方向，却落进了不同的土壤。
傍晚时，老太太煮了桂花茶，粗瓷碗里飘着金黄的花瓣。陈砚青喝了一口，甜香里带着点微涩，忽然想起父亲晚年总泡的桂花茶，原来他一直用自己的方式，记着这场没说出口的约定。林深帮老太太把院里的落叶扫干净，回头时看到陈砚青站在桂花树下，正把那封旧信和两枚哨子放进木盒里——这次她没有再藏，而是把木盒放在了石桌上，让桂花落在上面，像给这段往事盖了枚金色的邮戳。
“明天我们去东栅看看吧？”林深走过去，把外套披在她肩上。陈砚青点点头，抬头时看到天边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像极了父亲信里写的“江南的晚霞，像阿珩织的红绸”。她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却又格外踏实——那些藏在旧信里的遗憾，终于在这个飘着桂花香的院子里，找到了归处。
夜里躺在床上，陈砚青摸出手机给母亲发了条消息，附上一张桂花巷的照片：“妈，我找到爸爸的故事了，他很幸福，也很爱我们。”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窗外传来几声哨响，是林深在楼下吹的——他说怕她夜里醒来看不见人会慌，却不知道那哨声落在陈砚青耳里，像极了父亲在梦里，终于赴了那场迟到了半生的桂花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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