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是符苓工作以后第三次挂断母亲的视频通话时，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对话框里还留着前两条未读消息，一条是“你爸今天炖了汤，想看看你”，另一条是“怎么总不接电话？跟我们越来越生分了”。

窗外的写字楼亮着零星灯火，她盯着手机屏上“妈妈”两个字，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的冬天。

那天她穿着奶奶做的花棉袄，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爸妈拎着行李箱往镇上的班车走。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她攥着妈妈织了一半的围巾，小声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妈妈回头揉了揉她的头发，说“等你放寒假就回来”，可寒假过去，回来的只有一个装着新衣服的包裹，里面夹着一张字条，是爸爸的字迹：“苓苓乖，爸妈要挣钱供你读书，让奶奶多给你煮鸡蛋。”

从那以后，她的童年就和奶奶的灶台、爷爷的田埂间、村口的槐树，还有电话里断断续续的“忙”绑定在一起。每次想爸妈了，她就跑到村头的小卖部给他们打电话，多数时候是无人接听，偶尔接通，也总是没说几句就被“要开会了”“要进货了”打断。有一次她发高烧，爷爷背着她往镇卫生院跑，路上她迷迷糊糊地抓着爷爷的衣角，说“爷爷，我想妈妈给我讲故事”，爷爷没说话，只是把她背得更稳了些，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十二岁那年，她考上了县里的重点初中，爸妈回来送她去学校。报到处人很多，妈妈帮她整理床铺，爸爸站在旁边说：“县里教学好，你就在这儿住读，周末让奶奶来接你。”她看着宿舍里其他同学的爸妈忙前忙后，有的在铺床单，有的在贴卡通贴纸，忽然问：“你们不能陪我多待一会儿吗？”妈妈愣了一下，从包里掏出五十块钱塞给她：“我们下午还要赶回去，你在学校听话，缺钱了就说。”

那天下午她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看着爸妈的身影消失在学校门口，手里攥着那五十块钱，指尖都捏得发白。宿舍里的新同学凑过来问：“你爸妈走啦？”她点点头，没敢说自己其实想让他们多陪自己吃一顿晚饭，想让妈妈像别的同学妈妈一样，帮自己把被子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

住读的日子比她想象中难。刚开始她总在夜里哭，想奶奶，也想爸妈。有一次月考没考好，她躲在操场的角落里给爸妈打电话，妈妈在电话里叹了口气：“怎么才考这点分？是不是在学校没好好学？”她咬着嘴唇没说话，眼泪砸在手机屏幕上，把“我想你们”咽回了肚子里。后来她慢慢学会了自己洗校服，学会了在食堂抢着打热饭，学会了把想念藏在课本里——反正说了也没用，爸妈总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高考结束那年，她填了外地的大学，填志愿的时候爸妈没回来，只是在电话里说“你自己选，选个好就业的专业”。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奶奶杀了一只鸡，她给爸妈打电话报喜，爸爸在电话里笑：“不愧是我们家苓苓，有出息。”她听着电话里的笑声，忽然觉得很陌生，好像自己考上大学，只是完成了他们期待的一件事。

大学四年，她很少回家。寒暑假要么在学校做兼职，要么去附近的城市旅行。爸妈偶尔会给她打钱，她都存着，毕业后找工作、租房子，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有一次妈妈在电话里抱怨：“你怎么总不回家？别的姑娘都跟爸妈亲，你倒好，跟我们像外人。”她当时正在改简历，听着这话，忽然没了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忙完这阵就回去。”

可她终究没回去。不是不想，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她想象过和爸妈相处的场景，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可一想到自己可能会无话可说，就觉得尴尬。她记得有一次春节，她硬着头皮回了家，饭桌上妈妈给她夹菜，说“你小时候最爱吃我做的红烧肉”，她咬着肉，却尝不出记忆里的味道，明明她最喜欢吃的是红烧鱼，可他们连她最喜欢吃的东西都不知道。爸爸问她工作怎么样，她刚说“最近有点忙”，爸爸就接过话头：“忙点好，年轻人就要多拼，我跟你妈那时候比你还忙。”她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其实最近压力很大，想找个人聊聊，可看着爸妈期待的眼神，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上个月妈妈生日，她订了一个蛋糕寄回家，还转了两千块钱。妈妈发来视频，镜头里爸爸在切蛋糕，妈妈说：“你要是在家就好了，我们一家人一起吃蛋糕。”她看着屏幕里的蛋糕，忽然说：“妈，我小时候你答应我，等我放寒假就回来陪我堆雪人，你还记得吗？”妈妈愣了一下，笑着说：“都多少年的事了，你还记着呢？那时候不是忙嘛。”

“忙”——这是她从小到大听的最多的字。她知道爸妈辛苦，知道他们是为了这个家，可她也记得，自己第一次来月经时的慌乱，是宿舍阿姨帮她买的卫生巾；记得高考前发烧，是同学陪她去的医院；记得毕业找工作时被拒绝了十几次，是自己在出租屋里哭了一夜，第二天又接着投简历。这些时刻，爸妈都不在。

现在她终于长大了，能自己赚钱，能自己处理生活里的所有问题，爸妈却开始抱怨她不亲近。她看着手机屏上跳动的未接来电提醒，忽然觉得很累。她不是不想亲近，是不知道怎么亲近。就像一颗小树苗，在最需要阳光和雨露的时候，只有风吹雨打，等它终于长成了大树，能自己抵御风雨了，却有人来问它：“你怎么不向着我们开花结果呢？”

她深吸一口气，给妈妈回了条消息：“妈，我最近有点忙，等周末我给你们回电话。”发送成功后，她把手机放在一边，起身走到窗边。楼下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洒在马路上，偶尔有车辆驶过，留下一串模糊的光影。

她想起爷爷去年去世前，拉着她的手说：“苓苓，别怪你爸妈，他们也是没办法。”她点点头，眼泪落在奶奶的手背上。她不怪爸妈，真的不怪。只是那些缺席的时光，就像一道鸿沟，她站在这头，爸妈站在那头，她不知道该怎么跨过去。

手机又响了，还是妈妈的电话。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接了。电话里传来妈妈的声音：“苓苓，你是不是生气了？妈不是怪你，就是想你了。”她靠在窗边，看着远处的灯火，轻声说：“妈，我知道。周末我回去看你们。”

挂了电话，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可她又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哭，呆呆的蹲下，愣愣的摸了摸脸上的泪，到底是在为谁哭，哦，原来是是年幼的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