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海棠花瓣穿过回廊，粉白的花瓣簌簌落在正厅门前的青石板上，积起薄薄一层。厅内却静得能听见自鸣钟齿轮转动的轻响，黄铜钟摆每一次晃动，都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投下细碎的阴影。
沈玉容端坐在梨花木椅上，素色裙摆压着暗纹，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冰凉的扶手。那扶手上雕刻着缠枝莲纹样，多年摩挲已让木质变得温润，却依旧抵不过她指尖传来的寒意。她眼角的余光扫过站在两侧的管事嬷嬷们，只见她们垂着眼帘，袖口下的手指却在悄悄绞着帕子。
“既然太太说账目繁杂，” 她抬眼看向主位上的柳氏，鬓边珍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不如让玉容代劳整理一番？”
柳氏捏着茶盏的手指骤然收紧，青瓷边缘在虎口掐出四道白痕。她嫁入镇北侯府二十多年年，中馈之权如同掌中之物，她哪里会容得下一个未出阁的丫头指手画脚？当下冷笑一声，鬓角的银钗随着头部转动泛着冷光，耳坠上的东珠撞出清脆的响声：“三姑娘说笑了。府里十年流水账堆起来能齐腰深，单是去年重阳宴的采买单子就有三尺长，岂是你一介闺阁女子能理清的？”
“十年太多，” 沈玉容忽然起身，月白长衫扫过地面时带起微风，吹得案上的宣纸轻轻颤动，“先查三年前的如何？爹临走之前可是叮嘱过让我协理全家事务，大嫂您也是听到的！”
正厅两侧的管事嬷嬷们霎时噤声，连呼吸都放轻了。谁不知三年前柳氏的表兄柳忠掌管采买，那年冬天进的一批江南云锦至今还压在库房角落，去年清点时发现竟有三十匹生了霉斑。西首的张嬷嬷悄悄抬眼，望见柳氏脖颈上暴起的青筋，慌忙又低下头去。
柳氏脸上的笑意僵住，喉间发紧得像是塞了团棉絮：“陈年旧账…… 早记不清了。那年冬天我染了风寒，缠绵病榻三个月，府里的事都是底下人看着办的。”
“我记得。” 沈玉容转向侍立一旁的账房先生，声音清亮如玉石相击，在空旷的厅堂里荡开回音，“光绪二十一年腊月十七，采买管事柳忠购入云锦二百匹，单价纹银三十五两，其中一百匹入库，另外一百匹说是给老太太做寿衣用，对吧？”
账房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翻到泛黄账页时，手指在 “三十五两” 处停顿片刻，倒吸的凉气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确、确实如此。老奴记得那天格外冷，柳管事还说江南遭了雪灾，云锦价钱涨了三成。”
“可我分明记得，” 沈玉容缓步走到厅中，裙摆扫过青砖发出细碎声响，在沉寂中格外分明，“那年南京织造局的官价是二十五两一匹。我母亲的私房账本里记着，光绪二十年她托人买过同样的云锦，连运费在内也不过二十六两。高出三成的价钱，大嫂，你说是进了谁的腰包？”
柳氏猛地拍响桌面，茶盏里的水溅出几滴在锦垫上，晕开深色的水迹。她霍然起身，椅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你胡说！云锦分三六九等，府里用的都是上等货！那批是加了金线的妆花缎，寻常货色怎能比？”
“上等货？” 沈玉容忽然笑了，眼角细纹里盛着寒意，像是结了层薄冰，“上个月我去库房清点，见那些云锦边缘起毛，经纬歪斜，金线用的是铜丝镀金，用指甲一划就掉了色，分明是民间作坊的仿品。”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柳氏瞬间变得煞白的脸：“大嫂的表兄柳忠，在城南买了三进宅院，院里挖了锦鲤池，还娶了三房姨太。他一个月例钱不过二两银子，想来这些家业，就是用这些差价置下的吧？”
话音未落，账房先生已经抖着手拿起算盘，算珠碰撞的噼啪声在厅内炸开。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他花白的发顶，随着算珠起落，厅内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像是有无数只手扼住了众人的喉咙。
“核、核出来了！” 老账房声音发颤，举起账本的手不停哆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三年来采买项共亏空…… 五千两整！单是那批云锦就多报了两千两，还有前年端午的龙舟宴，采买的湖笔比市价贵了五成……”
柳氏眼前一黑，若非贴身嬷嬷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腰，险些当场栽倒在地。她望着沈玉容那双清澈却冰冷的眼睛，忽然想起沈玉容的生母苏氏，也是这样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只是苏氏的眼里总带着暖意，而眼前这双眼睛，却像是淬了冰的刀子。
沈玉容接过重新誊写的账页，指尖划过墨迹未干的数字时微微用力，将 “柳忠” 二字的笔画划出了毛边。这场景与七年前在简氏集团会议室如出一辙，当时她也是这样凭着财务报表里的蛛丝马迹，揪出了侵吞三千万公款的财务总监。只是此刻算盘声里，藏着的是人命与阴谋，远比商业账簿凶险得多 —— 她清楚地记得，沈玉容的记忆碎片里，之前府里负责采买的人落水身亡，尸骨都没捞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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