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完扬州城后的几日,叔公苏明远那阅尽世情的眼睛,便瞧出苏琬此行绝非探亲那般简单。这日早饭过后,老人搁下碗筷,用那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开了口:
“琬丫头,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和正事要办。叔公老了,帮不上大忙,也就不多嘴问,免得乱了你的章法。这扬州城的路,你大致也认得了,想去哪儿转转、查访些什么,尽管自便。只一件,”他话音顿了顿,目光里是纯粹的关切,“世道终究还没全然太平,你一个姑娘家,万事务必当心。每日太阳落山前,务必归家,免得你叔婆和我悬心。若真遇上什么难处,不拘大小,定要回来言语一声,咱们是一家人,总强过你一个人硬扛。”
这番话通透豁达,满是信任,让苏琬心头一暖。她郑重颔首:“叔公放心,我省得的,天黑前一定回来。”这朴素的关怀,于她而言,是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池里,唯一能触摸到的凡俗暖意,与她所要探寻的那些冰冷诡谲之事,恍若两个世界。
得了这份默许,苏琬的探查便少了些顾忌。她先是走了最堂皇正大的门路,带着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证件与养父的信函,寻到新成立的政府办事机构。接待她的年轻干部,对她那身“海外气息”既好奇又暗藏警惕,听闻是要查二十多年前的旧档,立时面露难色:“苏同志,非是不愿协助,实是旧社会档案散佚严重,现今百废待兴,着实抽不出人手料理这等陈年旧事。”末了,只指点她去那由旧藏书楼改成的文献阁碰碰运气。
结果自是可想而知。文献阁内,故纸堆叠,霉味混着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管理的老先生耳背,思路尚停留在前清,查询起来事倍功半。苏琬却有着在密大练就的非凡耐心,一连数日,埋首于那些泛黄脆弱的县志故纸之中,指尖小心拂过墨迹,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与林姓望族相关的蛛丝马迹。奈何官方记载要么语焉不详,要么只浮光掠影地记些捐资修桥的善举,与她梦中那阴森老宅和“林长生”之名,毫无关联。
午后的光阴在阁内流淌,光线透过繁密窗格,投下昏黄滞重的光斑。苏琬端坐一隅,身姿依旧挺直,唯有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衬得四周愈发寂静。她深知,真正的线索往往藏于边角。目光逡巡间,几条看似无关紧要的记载落入眼底:光绪年间,城西曾“井水泛赤,阴风三日”;民国初年,官府曾出文“严查邪祟谣传”。更有一处,在褒奖乡绅捐资修城的名单里,突兀地夹着一条“林氏(匿)——捐银五千两”。如此巨资却甘于匿名,不似求名,反倒更像是一种沉重的赎罪,或是履行某种不可言说的契约。这些碎片,被她默默记下,如同拾取散落的拼图。
步出文献阁,她信步入了一间客人稀少的茶楼,拣了临窗位置坐下。邻座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茶客正慢悠悠品着茶。她状似无意,将话头引向扬州旧日的世家大族。
“林家?”老茶客眯缝着眼,浑浊的眸子里掠过一丝阴影,含糊道,“那家人啊……不是搬走,是‘没了’。”话一出口,他像是被烫到般,连连摆手,低下头只顾盯着杯中茶叶,任凭苏琬如何旁敲侧击,也只反复念叨“记不清喽,陈年旧事喽”。
“没了”二字,却似冰锥,猝然刺入苏琬心间。这绝非寻常败落,倒像是一种彻底的、被无形之手抹去的终结。
翌日,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牵引她踏入了城南一条僻静巷中的老字号棺材铺。铺面幽深,光线晦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柏木、漆料与香烛混杂的特殊气味,这气息竟让她体内某种沉寂的感知,生出一丝微弱的共鸣。
她未直接打听,反而如一位好学之士,先与掌柜攀谈起来,从寿材的选材问到工艺,语气谦和。掌柜见这姑娘气质不凡,谈吐有物,倒也乐意说道。正聊着,有熟客上门,掌柜告声罪,便指派了个眼神活络的年轻伙计过来照应。
那伙计口齿伶俐,接过话头,将扬州棺材铺的行规典故说得头头是道。苏琬耐心听着,不时颔首。待到气氛融洽,她才似不经意间问道:“听您这么说,那些延续数代的大族,想必都有固定的铺子打理后事吧?这倒是趣致的风俗。”
“那是自然!”伙计谈兴正浓,“就说从前南城的林家,可是咱铺子几十年的老主顾!规矩大,用料精。不过……”他音量不自觉地压低,“他家败落,少说六十年了,早没这号人物了。”
苏琬眸光微闪,面上不动声色:“哦?这般望族,竟也无声无息了?”
伙计左右一瞥,带了几分分享秘闻的兴奋,凑近低语:“小姐是外乡人,不知底细。他家那老宅,邪性得很!后来几任主人,都没落得好下场。你说奇不奇,如今被南城商会买了做办事处,人来人往,反倒太平无事了。”
“许是巧合?”苏琬语气带着适度的怀疑。
“嘿,大家都这般传!”伙计急于佐证,“里头定有玄机!不过我师傅才知根底,他老人家总念叨这些古早事儿。”话到此,他似觉失言,讪讪住口。
苏琬不再多问,只从手袋中取出几张纸币轻轻推过:“一点茶资,耽误您功夫。若方便,能否告知令师住处?我想登门请教。”
伙计眼中贪念一闪,飞快收下钱,写了个地址递来,压低声道:“您只管去问。只是我师傅性子孤拐,而且……近来身体欠安。”
依址寻去,只见门庭冷落,院墙颓败。叩门良久,无人应答。还是一位闻声出来的邻家大娘,在苏琬悄悄塞过一块银元后,才热络地拉她进屋,絮叨间证实陈师傅早已病故,连同“林家老宅阴气重”、“商会请人做法事”等零星传闻也一并倒出。
线索似又中断。但苏琬心中雪亮,那伙计指引空址,其心叵测。她不动声色离开,刚拐入一条僻静巷子,便察觉身后跟了“尾巴”。两名男子快步追上,一前一后堵住去路。
“小姐,打听那么多事儿,费神了吧?哥们儿手头紧,借点钱花花!”当先一人狞笑着伸手便抓向她挎着的皮包。
苏琬身形凝立未动,就在那脏手将至未至的刹那,她一直插在大衣口袋里的右手动了,快得只剩一抹残影!
“砰!砰!”
两声枪响锐利地撕裂巷弄寂静。第一弹灼热地擦着前方歹徒耳廓飞过,燎焦其鬓发;第二弹精准击打在后方歹徒脚尖前的青石板上,溅起一溜火星石屑。
巷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那两声旨在威慑的枪响过后,预想中的仓皇逃窜并未发生。两名歹徒先是浑身一僵,脸上血色褪尽,但随即,一种被挑衅的凶戾之气迅速取代了最初的惊恐。尤其是被子弹擦耳而过的那位,摸了摸火辣辣的耳廓,眼中瞬间布满血丝。
“妈的!臭娘们!还敢开枪?!”他啐了一口,从后腰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另一人见状,也狞笑着亮出了家伙。“哥儿今天不光要钱,还得给你放放血,让你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两人一左一右,呈犄角之势,小心翼翼地逼近,显然是把苏琬当成了有点棘手但终究难逃掌心的猎物。他们步伐沉稳,眼神狠辣,竟是见过些场面的亡命徒,绝非普通毛贼。
苏琬心中那点“轻易打发”的念头瞬间消散。冰冷的理性迅速占据主导,如同精密仪器般评估着局势:威慑失效,对方持械,意图明确,狭路相逢,已无转圜余地。
她不再犹豫。就在持匕首那人一个箭步冲上前,手臂扬起欲刺的刹那,苏琬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动了!这一次,不再是警告性的射击,动作快如鬼魅,枪口微调,几乎是凭感觉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比之前更为沉闷有力。子弹不再是擦过,而是精准地钻入了那人前冲的大腿肌肉中。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巷弄。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那人如同被重锤击中,整个人向前扑倒,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抱着血流如注的大腿,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哀嚎。
另一名同伙彻底惊呆了,脸上的狞笑僵住,化为极致的恐惧。他看看同伴的惨状,又看看苏琬那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审视意味的脸庞,以及那支再次微微移动、似乎正在寻找下一个目标的枪口。
“滚。”苏琬的声音依旧不高,却比刚才多了三分实质般的寒意,“带上他。再慢一步,下一枪打的就是膝盖骨。”
那幸存的歹徒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有半点犹豫,慌忙扔下手中的家伙,连拖带拽地拉起惨叫的同伴,几乎是屁滚尿流地朝着巷子另一端仓皇逃去,在地上留下一道断断续续的血痕。
苏琬没有立刻去找棺材铺的伙计。她站在原地,微微蹙眉,看着地上那滩迅速变得暗红的血迹。空气中药硝味混合着新鲜的血腥气,有些刺鼻。她并非嗜杀之人,但深知在这种情境下,任何的犹豫和软弱,都可能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击伤一人,震慑另一人,是最有效且代价最小的解决方式。
她缓缓吸了口气,压下体内那因冲突而微微加速的血流,以及可能被血腥气勾起的那一丝隐秘躁动。冷静,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此地不宜久留,枪声和血迹很快就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已将天边染红。该回去了,叔公叔婆还在等她。
她迅速收枪,再次仔细感知了一下周围的动静,确认再无埋伏后,才转身,步伐加快,却不是朝着叔公家的方向,而是再次折返,目标明确——那间出了内鬼的棺材铺。这次的“拜访”,将不再是试探,而是清算。
苏琬快步折返棺材铺。那伙计正倚门张望,惊疑不定,见她归来,吓得缩头欲躲。
“站住。”苏琬声音不高,却带着冷冽威严,踏入铺内,反手虚掩了门。
在枪声余威与逼人目光下,伙计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瘫软在地,带着哭腔交代:确是见财起意,勾结他人行劫;陈师傅早于日据时病故;关于林家,只从师傅醉话中听得零星,说什么“祖上沾了阴债,后代偿还不尽,故而绝户”,宅子凶煞,商会是请了高人作法才勉强镇住……
苏琬冷冷听完,判断虚实,末了只抛下一句:“今日之事,若漏出半句,后果自负。”旋即转身离去,不再理会那滩烂泥。
夕阳将她孤影拉得斜长。线索虽仍破碎,指向却已明晰。那处看似光鲜的商会办事处,恐是谜团核心。方才那决绝两枪,亦是对城中暗处窥视目光的凛然宣告。于此真相与险恶交织之局,谦退徒然深陷,唯有利刃出鞘,方能斩开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