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源（八）

康熙四十年春，扬州城的垂柳才刚抽出新芽，林宅门前的白灯笼却仍未撤下。按照礼制，钱秀芳新丧，林家该当守孝一年。然而，不过三月，林长生便发现，一些远比丧妻更棘手的事情，正悄然浮出水面。

这一日，林长生应邀赴盐运使司李大人的家宴。席间，几位相熟的盐商谈笑风生，唯独对他，客气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一位素来与他有生意往来的绸缎庄主，几杯酒下肚，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

“长生兄，节哀顺变啊。只是……唉，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外面都在传……说尊夫人……是被……唉，说是接连生育，活活累垮的……坊间言语粗鄙，不堪入耳啊。”

林长生端着酒杯的手稳如磐石，面上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悲戚与一丝被流言中伤的愠怒：“内子体弱，产后失调，乃是天意。不想竟惹来如此恶意的揣测，实在令人心寒。”

他解释得合情合理，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了然。他不在乎钱秀芳是怎么死的，但他需要维持一个体面的、可供“合作”与“联姻”的外在形象。然而，他低估了流言的力量，也高估了自己对世俗舆论的控制。

守孝期刚过，林长生便开始为适龄的子女张罗婚事。长子天枢已成年，次子天权、三子天衡也到了议亲的年纪，还有待字闺中的女儿天璇、天玑。

他首先看中了扬州另一位大盐商的嫡女，觉得门当户对，便请了官媒前去提亲。谁知，不过两日，媒婆便一脸为难地回来复命：

“林老爷，不是老身不尽心，实在是……周家那边说，他们家小姐年纪尚小，还想多留两年。”

一次碰壁，林长生并未在意。然而，接连几次，无论是他想为儿子求娶书香门第的闺秀，还是想将女儿嫁入官宦之家或同等富户，对方总是以各种理由婉拒。不是“高攀不起”，就是“八字不合”，甚至有一次，一位与他有些交情的乡绅，在他委婉提及联姻时，竟直接岔开了话题。

林长生便清楚地意识到，他那"慈父""良人"的伪装，在明眼人眼中已然千疮百孔。扬州城里私下流传的闲言碎语，像初春的冻雨，无声却冰冷地浸透着林家的根基。林长生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叫来管家林福，冷声问道：“外面究竟是如何议论我林家的？”

"听说了吗？林员外家的大公子又说亲不成..."

"作孽啊，钱夫人那是活活被...谁家敢把闺女往火坑里推？"

茶楼里，两个穿着体面的媒婆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手中的团扇掩住半张脸，却掩不住话语里的意味深长。

林福跪在地上，头埋得极低，战战兢兢地回禀：“老爷……外面……外面都说，说夫人是……是生产过多，被……被掏空了身子才……还说，钱家当初是看在老爷‘善待’前头王夫人所出子女的份上才肯结亲，谁知……谁知如今……他们都说，林家门风……不利于女眷子嗣，怕是……怕是……”

后面的话，林福不敢再说。但林长生已经明白了。

“在外人看来，林长生54岁成为鳏夫，一个人养大未成年的四个孩子，安排成年子女的婚事，同本地富豪联姻，洗刷掉早年不好的名声。” 这是他原本的计划。他甚至做好了被同情、被赞誉为“情深义重”、“含辛茹苦”的准备。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是林家的原配福薄……”

“明明是是钱氏可怜……”

“……大夫说钱氏的身体是生产毁的。”

这些议论，最初或许带着同情。但传着传着，就变了味道。人们由钱氏的死因开始联想到那位同样“福薄”、子女尽夭的前妻王氏，开始质疑他林长生是否真的“克妻”，是否为了子嗣全然不顾妻子死活？尤其是那些有适龄女儿的人家，谁愿意把女儿嫁进来，重复钱秀芳的“可怜”命运？

所以守孝结束后，林长生不知道的时候，他自己的名声已经不能听了，儿子们娶妻困难。 他精心营造的“善人”形象，在钱秀芳那被过度消耗的生命的映照下，出现了巨大的裂痕。这裂痕，直接影响到了他“延续血脉”、“优化材料”的计划。

面对如此困境，林长生并未动怒，只是眼神愈发幽深。他不在乎世俗道德，但他在乎这层“皮囊”的便利。名声坏了，意味着他获取优质“母体”的渠道变窄了，意味着他的子女——那些他精心培育、等待“成熟”的“材料”——的价值在联姻市场上大打折扣。

他看着眼前已经成年、眼神沉稳却难掩一丝阴郁的长子天枢，心中飞快算计。

“父亲，可是为婚事烦忧？”天枢低声问道，他显然也听到了外面的风言风语。

林长生看着他，忽然问道：“天枢，若暂时寻不到合意的名门淑女，先纳几房良妾，开枝散叶，你可愿意？”

天枢愣了一下，随即垂下头：“全凭父亲做主。” 他早已习惯了父亲的安排，也隐约知道，自己和其他兄弟姐妹的婚姻，从来不只是婚姻。

林长生微微颔首。既然高门嫁娶暂时受阻，那就先保证血脉的延续。妾室的身份低，选择范围广，更容易操控，也……更方便“处理”。虽然妾室所出子嗣的“质量”可能不如嫡出，但总好过断档。

至于名声……他需要采取一些措施来挽回，或者，至少是转移视线。比如，更慷慨地捐资修缮普度庵，更积极地参与地方赈济，用更大的“善举”来掩盖内宅的阴影。同时，他也要开始留意那些家道中落、急于寻找靠山，或者有把柄落在他手中的官绅人家……总有办法的。

他转身走向地宫，那里冰冷而真实，没有这些恼人的世俗纷扰。祭坛的幽光映照着他依旧年轻的面容，与这凡尘的困扰形成了尖锐的讽刺。

儿子的婚事可以暂缓，可以降低标准，但林家的“烟火”不能断，地宫的“供养”不能停。 外界的流言蜚语，不过是计划中的一点小小波澜，他自有手段将其抚平，或者，利用。毕竟，他拥有最充足的时间，和最“耐心”的猎手。

既然高门贵女之路暂时阻塞，他便转换了策略。

长子天枢娶了漕运衙门一个八品小吏的庶女。那吏员贪图林家泼天的富贵，对女儿未来可能的遭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新妇过门时，嫁妆寒酸，唯有她父亲官升一级的消息，成了这场交易最直白的注脚。

次子天权则娶了盐商薛家的远房侄女。薛家近年来生意凋敝，急需林家这棵大树遮风挡雨。那姑娘进门时，脸上带着认命的麻木。

三子天衡的婚事更显仓促，娶的是个破落举人的女儿，那举人欠下巨债，林家一纸婚书便抵了所有亏空。

而女儿们的婚事，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天璇带着足以买下半条街的嫁妆，嫁给了家徒四壁却颇有才名的寒门举子。那举子看着堆积如山的箱笼，眼中闪过的不是喜悦，而是被财富压弯脊梁的屈辱。

天玑的婚事更是轰动扬州，十里红妆嫁与了年近四十、丧偶多年的县丞做填房。外人只道林家厚待女儿，却不知那县丞前头妻子留下的三个孩子，正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这位年轻富庶的继母。

"攀附权势者，卖女求荣；清寒士子，为五斗米折腰。" 林长生冷眼旁观着这一桩桩婚事落定，心中毫无波澜。这些亲家，或有所图，或有所惧，皆在他的掌控之中。血脉得以延续，至于这些"亲家"日后是福是祸，不在他考量之内。

他自己则对外宣称"心念亡妻，无意续弦"，做出了一副清心寡欲的姿态。人们只当他是年纪大了，又历经丧妻之痛，看破了红尘。殊不知，地宫深处的祭坛幽光更盛，他只是在等待，等待一个更合适、也更"优质"的契机与母体。

时光荏苒，十五年弹指而过。

时年五十五年，北地遭遇百年大旱，赤地千里，流民盈野。殷家集亦未能幸免，族中存粮将尽，每日都有老人为了省下口粮给儿孙，默默走进深山，再不回头。

年迈的秀娘站在枯竭的井边，望着龟裂的土地和面有菜色的族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是化不开的愁苦。她体内那点微薄的、源自当年"恩赐"的力量，在天灾面前，渺小得可笑。

就在这时，林长生的信到了。

措辞依旧客气，甚至带着几分故人的关切，但字里行间透露的意思却冰冷如刀——他手中有粮，可解殷家族困，条件是：联姻。他要秀娘族中一位年纪合适的、最好带着她这一脉灵秀血统的女子。

信使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补充："林老爷说，听闻您有一位曾外孙女，名唤灵月，年方二八，聪慧敏秀..."

秀娘握着信纸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她仿佛能看到远在扬州的林长生，那张年轻得诡异的脸，正隔着千山万水，冷漠地注视着这里的苦难，并以此作为要挟的筹码。她想起钱秀芳那被掏空后凄惨死去的模样，想起那些关于林家诡异之处的传闻...让她将亲手带大的、如花朵般的曾外孙女送入那样的魔窟？

然而，当她转身，看到族人眼中那混合着绝望与期盼的光芒时，她闭上了眼睛。作为一族之长，她没有选择。

是年腊月，一顶远比当年迎接钱秀芳时更为朴素的小轿，在凄风苦雪中，再次停在了林宅门前。

十六岁的殷灵月，穿着不合身的嫁衣，踏出了轿门。她容颜娇美，眉眼间依稀有着秀娘年轻时的影子，更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与敏锐。她抬头望了一眼这座气势森严、却死气沉沉的宅院，嘴角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

已经"七十二岁"的林长生，依旧作五十许人的打扮，亲自在门前相迎。他看着眼前这鲜嫩欲滴的少女，如同欣赏一件期待已久的珍品。他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点与秀娘同源的灵光，这让他十分满意。

"来了就好。"他温和地笑着，伸出手想去扶她。

殷灵月却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触碰，只屈膝行了一礼，声音清冷："灵月见过...老爷。" 她没有用"夫君"这个称呼。

林长生眼底闪过一丝异色，随即恢复如常："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此时，林家的庭院里，并非只有他们。

天枢、天权、天衡等儿子们，虽最大的不过四十一岁，却因体内那被提前催发、又似乎被无形力量侵蚀的生命力，个个显得面色晦暗，鬓角早生华发，行动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迟暮之气。他们沉默地看着这位年纪比他们子女还小的"继母"，眼神复杂。

而几位嫁出去的女儿，如天璇、天玑，在生下子嗣后，便如她们的母亲钱秀芳一般，迅速枯萎，如今正缠绵病榻，归宁养病，面色苍白，气若游丝。

一个看似子孙满堂、实则内里枯朽的家族；一个鹤发童颜、心思难测的"老祖宗"；一个被迫踏入此间、眼神清亮却前途未卜的少女。

新的悲剧，已然拉开了帷幕。林长生看着殷灵月，仿佛看到了地宫祭坛未来更旺盛的火焰。而殷灵月，则在踏入这宅院的第一步，就感受到了那无处不在的、令人骨髓发冷的寒意，以及潜藏在华丽表象下的、噬人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