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日子像浸在温水里,不烫,却闷得人透不过气。
清晨总笼罩在江南特有的薄雾里,殷灵月倚在窗边,看丫鬟轻手轻脚剪下几枝半开的玉兰插瓶。北地此时该刮着裹挟沙砾的狂风,而这里的空气湿润得能拧出水来,带着泥土与残花混合的腥甜。
"夫人,该用早膳了。"
她转过身,雕花圆桌上已摆好四样小菜并一盅血燕。自嫁入林家,这样的精致从未间断,可每匙羹汤送入口中,她总会想起离家前夜那块偷偷塞给她的硬如石块的麸饼。
林长生待她堪称周到。他每隔三五日会来用膳,过问她起居,过问的内容却像在查阅账册——"衣裳可还够穿?""下人们可还得力?"她答"都好",他便点头,不再多言。有回她鼓起勇气问起北地旱情,他执箸的手顿了顿:"朝廷已有赈济。"便不再接话。
她开始学着打理这座空旷的院子。最常去的是东南角的小花园,那里有株罕见的绿萼梅。嫁过来时正值花期,她日日去看,盼着花开。可真当满树绿苞绽放时,她站在树下,却闻不到半分梅香,只觉那绿色白得瘆人。不过七八日,花瓣便零落成泥,快得像是被人掐断了时辰。
二月廿三 阴
今晨园丁换下那株绿萼梅,说是根烂了。我摸过树干,树皮底下竟透着黑斑。就像那些来请安的"孙儿"们,穿着绫罗绸缎,脸上却透着死气。
为打发时间,她重拾绣活。绷架上铺开素白杭绸,银针引着彩线穿梭。起初绣常见的缠枝莲,可不知怎么,她针下的莲花瓣总带着锐利的弧度,像要挣破绸面,试过多次,怎没也改不了,后来索性随性而绣,毕竟在乎她心意的人不会在乎她的手艺。扭曲的藤蔓、瞳孔狭长的雀鸟...嬷嬷看得直皱眉,林长生某日见了却道:"风骨天成。"
难得被夸赞,她本该欢喜。可那句"风骨天成"听着像在评价一件古玩。
三月初七 晴
绣完了那幅《寒塘栖鸦》,墨鸦的翅膀用了十八种灰线。林老爷来看时,盯着鸦眼看了许久。他今日身上有股特别的香气,像是陈年檀木里混了铁锈。
作为妻子,她总该为他做些什么。于是裁了块玄色暗纹缎,说要给他做件直身。量尺寸时,她刻意保持距离,指尖虚虚划过他肩背。奇怪的是,隔着冬衣都能感到他体温偏低,像块温润的玉石。
这件直身做得极慢。今日缝只袖子,明日缀颗盘扣。有次他来访,见她正对着领口犹豫,便道:"不急。"她确实不急,甚至暗暗希望永远做不完。直到开春,她才将成衣送去。他当场试穿,合身得像是比着身子裁的。
"夫人的针线很好。"他说着,随手脱下叠好,再没穿过。
四月十一 雨
昨夜梦见家乡落雨了,醒来枕巾湿了一片。推开窗,扬州春雨绵绵,却洗不净心头焦渴。那件直身他再未穿过,或许早压了箱底。也好,我本就不愿见人穿着我做的衣裳。
清明前后,气氛忽然凝重。先是某个午后,听闻"天"字辈某个远嫁的女儿没了,才二十八岁。没过几日,有个常来请安的五六岁孩童再没出现,嬷嬷低声说是"急症"。殷灵月想起那孩子蜡黄的小脸,她曾偷偷塞给他一块糖糕,他攥在手里不敢吃的样子。
丧仪一概从简,白灯笼在檐下挂三日便撤下。林长生照常来用膳,照常过问她的起居,仿佛那些夭折的骨肉不过是折损的器物。有回她试探着宽慰,他抬眼看她,目光沉静如古井:"各有天命。"
她蓦地想起北地旱死的禾苗,在龟裂土地里枯成扭曲的影子。原来在这雕梁画栋间,生命同样轻贱。
五月初三 闷热
今日又送走一个"地"字辈的孩子。我才十六,他们却要我坐在上首,听那些比我年长的人哭灵。有个妇人哭晕过去,手腕细得能看见青筋。回到屋里,我对着没绣完的帕子干呕,嬷嬷惊喜地去报了信。
她怀孕了。
消息传开,林家上下待她愈发小心。饮食精细到刻板,步履行止皆有章程。林长生来看她的次数多了,总会带些东西:时新果品、孤本棋谱、甚至一对玉雕的兔子。他依旧温和,可她渐渐能分辨出他温和下的审视——像农人看着抽穗的稻禾。
夏末某夜,她被隐约的哭声惊醒。推开窗,见西厢房灯火通明,丫鬟端着水盆匆匆来往。次日才知,是某个侍妾小产了。那侍妾她见过两回,总穿着半旧衣裳,安静得像抹影子。
她抚着微隆的小腹站在廊下,园中石榴正结籽,饱满得快要迸裂。忽然一阵风过,几朵木芙蓉扑簌簌坠落,砸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八月十五 中秋
今夜月如银盘,却照得人心头发慌。孩子他爹带来月饼,馅料是莲子百合。我咬了一口,甜得发苦。他看着我吃完,眼神像在验收。北地的月亮该是枯黄色的吧?像母亲烙饼时灶膛的火光。
深秋时她已显怀,行动日渐笨拙。有日散步经过祠堂,看见个白发老妇跪在廊下烧纸钱,嘴里念念有词。待老妇抬头,她惊觉那是林天枢的正妻——论辈分该是她"儿媳"。
"母亲安好。"那妇人慌忙起身,手里纸钱飘落,上面竟用朱砂画着古怪符文。
她什么也没问,默默走开。回到屋里,发现袖口沾了片纸灰,怎么拍也拍不净。
十月廿二 霜降
今早对镜梳妆,发现眼角朱砂痣颜色更深了。林长生说这是吉兆,可他说话时,手指在微微颤抖。园里最后几朵菊花也败了,花瓣烂在泥里,像凝固的血。
初雪那日,林长生亲自陪她赏梅。还是那片园子,新移栽的红梅开得如火如荼。他执起她的手按在树干上,树皮粗糙刺掌。
"梅耐苦寒。"他声音温和,"夫人也要珍重。"
她望着他映雪的面容,忽然想起曾祖母的话:"林家是口不见底的井。"如今她正坠在井中,腹中胎儿如石沉坠。假山石后似有影子晃动,定睛看时却又不见。
当夜腹痛如绞,稳婆说是产前征兆。药碗端到唇边时,她看见碗底沉淀着细碎金粉。院外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像许多人在雪地里来回地走。
冬月初七 大雪
昨夜梦见一只墨鸦啄我胸口,醒来发现衣襟被汗浸透。长生今早送来安胎药,看着我喝下。药很苦,苦得舌根发麻。他离开时,雪地上脚印深得异常。
腹中孩儿又动了。这小生命如此真实,可护着他的我,却活在层层谎言的蛛网里。北地今冬不知要冻死多少牲畜,而我在暖阁里,对着满园虚假的梅花。
雪下得更大了。
腊月廿二 大风
风刮过林府的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殷灵月躺在产房的锦被中,冷汗浸透了中衣。剧烈的宫缩如同有生命的活物在她腹中扭动、撕扯,每一次阵痛都让她眼前发黑,仿佛有无数细碎的、非人的低语在耳边嗡鸣。
产婆的脸在跳动的烛光下明明灭灭,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按压着,触感冰冷得不似活人。殷灵月死死咬住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她知道,这场分娩不仅是生育,更是一场战争。曾祖母秀娘秘密送来的药虽能精确控制产程,但其药性霸道,几乎是在燃烧她的生命本源,换取对时机的绝对掌控。她的意识在剧痛与药力带来的奇异清醒间浮沉,仿佛灵魂正悬于一线,俯瞰着这具正在被撕裂的肉身。
“夫人,用力!看到头了!” 产婆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
就在此时,她似乎听到了别样的声音——不是风声,也不是产婆的催促,而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粘稠的拖拽声,伴随着细微的、仿佛无数节肢动物爬过的窸窣声。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气息开始无声地弥漫在产房内,烛火不安地摇曳起来,投下的阴影扭曲变形,如同活物。
她知道,时间不多了。林长生或许正在赶来,或者,他根本无需亲至,这座宅子本身就是他感知的延伸。
“快……”她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字,用尽最后的力气。
终于,第一声啼哭划破了夜的沉寂,紧接着是第二声。那是一对龙凤胎,哭声出乎意料的嘹亮,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与这房间内弥漫的死亡气息格格不入。
殷灵月几乎虚脱,却强撑着不让自己昏厥。她抬起沉重的眼皮,只看了一眼——那两个被血污包裹的小小身体。
“嬷嬷……”她气若游丝地唤道。
一直守在床边的心腹嬷嬷,是曾祖母秀娘多年前埋下的暗桩。她眼神锐利而冷静,没有丝毫的喜悦,只有执行任务的决绝。她迅速用浸染了特殊药粉、能隔绝某种“气息”的襁褓,将两个啼哭的婴儿分别裹好。那药粉带着刺鼻的草药与硫磺混合的气味,似乎能让周围那不祥的冰冷气息稍稍退避。
与此同时,另外两名可靠的仆妇,动作麻利地将事先准备好的、不知从何处弄来的死婴替换上来。那死婴青紫僵硬的皮肤,与刚刚离开母体的鲜活生命形成了残酷到令人心碎的对比。
整个过程在一种极致的寂静与紧张中进行,只有婴儿被捂住口鼻后渐弱的呜咽,以及窗外愈发清晰的、仿佛金属刮擦地面的脚步声。
“从密道走,快!” 殷灵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催促,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让她保持清醒。
嬷嬷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决别,有不忍,更有一种沉重的托付。她不再犹豫,抱起两个被药粉气息包裹的襁褓,迅速隐入产房内早已探查好的、通往普度庵方向的狭窄密道入口。入口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仿佛从未存在过。
几乎就在密道关闭的瞬间,产房的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推开,阴冷的风灌入,吹得烛火几近熄灭。
为首的产婆立刻换上一副悲戚的表情,抱着那对替换来的死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嚎起来:“老爷…夫人她…生了…是一对死胎啊!”
殷灵月瘫在产床上,身下的血污濡湿了被褥,冰冷的触感蔓延开来。她闭上眼,任由虚脱和剧痛吞噬自己,心中却涌起一股近乎悲壮的平静。
她做到了。
她用自己半条命,以及未来可能面临的任何酷烈结局,换取了两个孩子逃离这座吃人魔窟的机会。
“我做到了。我毁了林长生这一次的‘收获’。” 她在心中默念,意识渐渐沉入黑暗。耳畔似乎还回响着孩子们远去的、微弱的啼哭,以及地底深处传来的、被惊扰后的、充满不悦的低沉嗡鸣。
窗外,那轮始终泛着诡异淡红的月亮,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