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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探(六)

深渊群星

答应了叔公的托付后,苏琬强忍着蚀骨的悲痛,如同一根绷紧的弦,开始冷静地筹划离境的每一步。她深知,沉溺于悲伤是种奢侈,而时间,是比任何敌人都要冷酷的追命符。眼下叔公叔婆病重,家中每日请医问药人来人往,正是处理那些不易携带的细软的最佳时机,既不会引人注目,又能确保安全。她在心中迅速敲定计划:地契需尽快通过可靠的牙行暗中出手;金银首饰体积小价值高,必须随身携带;部分银元留作路上盘缠;至于大宗的金银兑换和外币筹措,则留待到了龙蛇混杂、渠道更多的上海再行办理。

随后,她去了城中唯一能打长途电话的电报局。电话接通上海时,听筒里传来滋滋的电流杂音,她找到了归国邮轮上结识的那位《新知报》编辑——一个无论从世俗眼光还是灵性感知来看,都堪称正直的好人。听闻她要带着寡居的堂婶和年幼的堂弟堂妹远渡重洋,编辑的语气立刻充满了理解和同情。

“四个人,还多是女眷和孩子……”编辑在电话那头沉吟片刻,“苏小姐,如今航线虽通,但船上鱼龙混杂。三等舱太过混乱,人员复杂,只怕不安全。我建议至少购买二等舱。虽然花费多些,但四人可同住一舱,较为安全。即便不能同住,二等舱床位独立,乘客也多是有些身份的,环境会好很多,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苏琬几乎未作犹豫:“就按您说的办,二等舱,四张票。若实在订不到二等舱,一等舱亦可考虑。费用我即刻汇给您,若有差额烦请先代为垫付,我定会尽快补上,或于上船前结清。”她深知,此刻安全与清净远比金钱重要。堂婶柳金桂初次远行,苏玥、苏瑛年纪尚小,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至关重要。

“没问题,票我来想办法。”编辑爽快应下,“不过苏小姐,恕我直言,你们四人同行,从扬州到上海,再漂洋过海……这一路终究让人难以放心。这样,我这边也帮你问问,看看近期是否有同样赴美、身份可靠,或许能同路照应的朋友或熟人。多条朋友多条路,总比孤身上路强。”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苏琬心头一暖,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她虽有些自保之力,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能找到可靠的同行者,无疑是给这趟充满未知的旅程上了一道保险。“我们预备乘‘格兰特总统号’离开上海。船票在三个月内有效即可。若能联系到合适的同路人,在上船前相互认识一下,是最好不过。”

挂了电话,苏琬微微松了口气。船票有了着落,同路人这道“保险”也见到了希望。她默默计算着时间,距离出发尚早,足够她妥善处理扬州的首尾,也给了上海那边运作的空间。

她去了车马行,并未立刻下定,而是先观察了几位车夫,最后选定了面相憨厚、车辆结实的一位,谈妥在出发日清晨于巷口等候,直赴码头,特别强调了守时与稳妥。

回到家中,她对柳金桂说了大致安排,略去了寻找同路人的细节,只说是托朋友买了船票,让她们安心。柳金桂如今全然信赖苏琬,听说买的是清净的二等舱,心里踏实了些,只是对那遥远的海外,依旧充满了茫然与隐忧。

接下来的日子,苏琬一边不动声色地处理带不走的细软,换成更易携带的金银,一边耐心等待上海的消息。她深知这番安排如同对弈,每一步都需谨慎。马车是第一步,船票是第二步,寻找可靠的同行者,则是她为这段漫长旅程准备的第三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一切,都是为了将屋檐下仅存的温暖,平安送达海的彼岸。

***

葬礼依循旧制,办得并不张扬,却处处合乎礼仪,显露出清贫之家克制的体面与深切的哀恸。

灵堂设在正屋,白布幔子垂落,掩去了家徒四壁的寒酸,只余满室肃穆。棺木是提前备好的松木棺材,不算名贵,但木质坚实,打磨光滑。两具棺椁并排停放,这是柳金桂咬牙坚持,要给公婆最后的安稳。棺前摆放着几样简单祭品,一盏长明灯跃动着豆大的火苗,映照着牌位上未干的新漆。

柳金桂一身粗麻孝服,跪在灵侧,哭声不高,却带着撕心裂肺的悲切,那是失去依靠的妇人最真实的绝望。她一遍遍向吊唁的邻里叩首还礼,嗓子早已沙哑。苏玥和苏瑛也穿着不甚合身的孝衣,小小的身子蜷在母亲身边,脸上挂满泪珠,不知所措地望着往来众人。她们真实的悲伤,远比任何刻意的表演更能打动人心。

苏琬以侄孙女的身份守在另一边,同样身着素服,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显露出连日的疲惫与哀恸。她并不多言,只是默默添着灯油,整理被风吹乱的香烛,向每一位上香者躬身回礼。她的悲伤内敛而沉静,符合读书人的身份,也让人挑不出错处。

前来吊唁的多是老街坊,眼见这孤儿寡母的凄凉景象,不免唏嘘几句,放下些许奠仪,道一声“节哀顺变”,便相继离去。整个丧仪过程,没有多余排场,没有冗长法事,一切循着最质朴的流程,在沉重压抑的气氛中按部就班地进行。

出殡那日,天色灰蒙。八人抬着两具棺木,算是尽了清贫之家最后的孝心。送葬队伍沉默地穿过熟悉街巷,稀稀拉拉的纸钱飘洒而下。柳金桂被两位妯娌搀扶着,几乎步履蹒跚,苏玥和苏瑛跟在她身后,小声啜泣。苏琬走在队伍末尾,低着头,脚步沉重。在邻里眼中,这不过是又一场人间悲剧的终结,一个失去顶梁柱的家庭,在风雨飘摇中勉强为老人送终。

将叔公叔婆在家族坟地安然合葬,堆起两座新坟,烧完最后一批纸扎,一切似乎尘埃落定。依循常理,接下来该是漫长的守孝期,这家人的身影,将在这小院中沉寂许久。

然而,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苏琬便开始以不容置疑的姿态安排后续。她对前来关心的几位老邻居解释,声音疲惫却清晰:“叔婆临走前放心不下小玥和小瑛,嘱咐我说,扬州城是伤心地,孩子留在这里,总想起他们爹和爷爷奶奶,于心神无益。让我带她们先去上海兄长那边住一段,我也方便继续教导她们读书识字。”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一个寡母带着两个年幼孩子投靠亲戚,换个环境,在乱世之中再正常不过。邻居们虽有叹息同情,却无人起疑。至于私下里,谁人背后无人议论,倒也无需计较了。

第三日,天际刚泛起鱼肚白,整座城市尚在沉睡。苏家小院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

柳金桂穿着一身半旧青布衣裳,手里紧挽着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袱,里面是随身衣物和要紧物件。她最后望了一眼生活多年的老屋,眼神复杂,痛楚与眷恋交织,最终化为一片空茫的决绝。苏玥和苏瑛也被早早唤醒,穿着干净常服,小脸上带着懵懂睡意与不安,紧紧依偎在母亲身旁。

为免打草惊蛇,她们只托邻居照看房屋,并未显露永别之态——毕竟多年未见的亲戚投靠,总要留条后路。房契带上,或许路上能寻机处理。

苏琬提着她的旧皮箱和那个看似普通、内藏乾坤的“应急包”。她神色冷静,目光在朦胧晨雾中锐利扫视,确认巷口那辆昨日嘱咐好的马车已悄然等候。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正低头整理缰绳。

四人如同融化在晨曦中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登上马车。

“去码头,快些。”苏琬压低声音道。

车夫点头,扬鞭驱车,马车辘辘驶动,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向城外疾行。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在寂静清晨格外清晰,又迅速消散于薄雾之中。

苏琬坐在微微颠簸的车厢内,透过帘隙回望。那座承载了短暂温暖与深沉悲痛的小院,以及更远方那片始终笼罩在阴霾中的城西区域,正迅速倒退、模糊。她这番“速葬速离”,争的正是时间差。那些潜在的窥视者,或许还在盘算如何利用她们“守孝”的虚弱期徐徐图之,绝料不到她们竟如此果决,在悲伤未散时便已断然抽身,远走高飞。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扬起的尘土在晨光中泛着金红。苏琬靠坐在颠簸的车厢壁旁,闭着双眼,看似休憩,脑海中却异常清明。

扬州城的轮廓早已消失在视野之外,连同那浸透泪水与悲伤的小院,以及城西那片盘踞着无形恶意的区域。但她明白,物理上的远离,并非终结。

林家老宅的秘密,那依托于未知存在——或是“****”,或是“******”——的冰冷恶意,那被她以禁忌知识与巨大风险暂时“放逐”的亚空间通道……它们并未被摧毁。林长生,或其背后更为庞大的黑暗,绝不会就此罢休。它们如同潜伏深海的巨兽,只是暂时击退,终将卷土重来,以更凶猛、更狡诈的姿态现身。

这份认知,如一粒冰冷的种子,深植心底。

然而,预见的未来风暴并未带来恐惧或绝望,反而催生出更为冷静坚韧的力量。她缓缓睁眼,目光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生机盎然的田野远山。晨光刺破云层,为天地染上亮色。

没关系。她在心中默念,语气平静如陈述既定事实。

下一次相见,我亦非今日之我。

此番交锋,她凭借几分运气、导师援手,以及不惜代价撬动的禁忌知识,如同手持火把的孩童,在黑暗森林中跌撞前行,勉强逼退窥视的恶兽,自身却险些被烈焰反噬。

但下一次,她不会再如此被动,不再仰仗侥幸。

密斯卡托尼克大学,那座收藏无数禁忌知识与古老文献的殿堂,将是她汲取力量的源泉。那些曾浅尝辄止的奥秘,关乎灵性本质、维度结构,乃至对抗不可名状之物的仪式技巧,她将深入钻研,系统掌握。她要将“灵性之墙”筑得坚不可摧,要驾驭更多、更安全的知识力量,而非每次都饮鸩止渴。

她轻抚袖中那柄冰凉的小铁刀,感受其粗糙质感。这凡铁曾是唯一的“武器”。而未来,她的“武器”将不仅是钢铁,更是知识、是意志、是千锤百炼的精神力量。

林家及其侍奉的黑暗,给了她时间。而这时间,正是她最需的成长之阶。它们等待着重整旗鼓,她则将在遥远彼岸,以更快的速度变得强大。

马车继续前行,载着她们驶向上海,驶向大海,驶向那个看似平静却充满未知挑战的新世界。苏琬的眼神愈发深邃,其中不再有逃离的仓皇,只余沉淀下来的、属于战士的冷静与学者的求知。

她知道归期未定,但归途已定。

扬州,林家老宅……我们,后会有期。

待到那时,舞台不再由你们独占,剧本,亦不会由你们独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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