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未明,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扬州城,将熟悉的街巷与屋檐都模糊成了水墨画里氤氲的意象。一辆马车悄然驶出沉睡中的小巷,车轮碾过湿润的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辘辘声,在这拂晓的寂静里,为这场静默的离别敲打着唯一的节拍。
车厢内,苏琬靠在微微颠簸的壁板上,目光落在对面——堂婶柳金桂搂着已然熟睡的苏玥和苏瑛,手臂保持着一种保护性的姿态。看着这一幕,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了苏琬的心上。她今年刚满二十,过往的人生大多浸润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书香、安静的实验室以及相对单纯的学术烦恼里。即便此次归来,初衷也是为了解决自身沾染的“不干净”,寻求一个答案。然而转眼之间,她却要负担起三个活生生的人的命运与前路。
“太突然了。” 她在心里无声地对自已说,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现实的窘迫比任何超自然的恐怖都更具体地萦绕心头。她快速盘算着:先前发表文章的稿费已所剩无几,下学期的学费是一笔固定的、不小的开销。以往,这笔钱加上父母不定期的接济,支撑她一人在异国求学生活尚且需要精打细算。如今,骤然增加了三张吃饭的嘴,以及未来可见的、通往大洋彼岸的昂贵船票……账目越是清晰,心便越是往下沉。
这是我自已答应的事,怎么能回头去麻烦爸爸妈妈? 这个念头异常坚定。她心里如同明镜一般,叔公临终前那份沉重的托付,固然有对她个人的些许信任,但更多是看在她父母的情分与能力上,指望着这条更稳妥的海外关系能给儿孙一条活路。这份认知,让她无法将责任转嫁回父母身上。
车窗外的田野与屋舍在暮色中向后飞掠。她这次回乡,本是为了斩断自身的麻烦,可旧的麻烦尚未根除,新的、更为庞杂的人间责任却又如藤蔓般缠绕上来。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白雾在微凉的空气中瞬间消散。前路迷雾重重,经济的压力、照顾病人的艰辛、隐藏的威胁,都如同无形的巨石。但就在这片茫然与沉重之中,一种名为“责任”的根芽,也开始在心底顽强地扎下。车到山前必有路,何况堂婶她们并非坐吃山空之人!何必自寻烦恼。
至于旧的麻烦?苏琬的腰侧隐隐作痛,不禁回忆起那个被放逐的空间。
那时,叔公叔婆沉浸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悲恸中,整日枯坐,了无生趣。苏琬看在眼里,心中不忍。她看着那封措辞简略的讣告,忽然萌生一个念头:扬州这边的调查暂时没有突破,或许可以托些关系,甚至亲自陪叔公去一趟堂叔生前驻防的地方,设法取回些遗物。哪怕只是一两件旧衣,几张照片,或许也能给二老一点微不足道的慰藉,让他们有个念想支撑下去。
怀着这份心思,她特意选了傍晚时分,提着一包新买的桃酥,等在邮局附近。见到那位相熟的老邮差下班出来,她便上前,语气自然地攀谈,先是问了问近期有无新的军邮消息,随后状似无意地提起:“李叔,您消息灵通,我叔父以前在七十三师,不知这扬州城里,可有他当年的战友故旧?”
老邮差眯着眼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个磨破了边的小角的小本子,沾着唾沫翻了半晌,终于指着一个名字:“西街茶楼的大掌柜赵师傅,他家大小子前些年好像就在七十三师待过,听说……是抬回来的。” 他又陆续说了几个名字和模糊的地址。
苏琬仔细记下,谢过老邮差,揣着这份沉甸甸的名单往家走。夕阳将她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很长,她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向叔公开口,既不能勾起老人太多伤心,又要说服他同意这个或许有些冒险的打算。
就在她拐进离家不远的那条僻静巷子时,前方一阵喧闹打断了她的思绪。几个精壮汉子推着几辆板车,正与巷尾一户人家的后门对接。板车上盖着深色的油布,但边缘处隐约露出血肉的红色和带着皮毛的肢体,浓烈的血腥气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闻到。看那些汉子的穿着打扮,正是“福隆商会”的伙计。
苏琬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隐在一处门廊的阴影里。起初她并未多想,商会采买大量肉食,或许是用于犒劳伙计,东家仁厚,也属正常。然而,就在她准备悄无声息地绕路离开时,一种源自灵性层面的微弱悸动,如同冰冷的蛛丝,轻轻拂过她的感知。
她立刻屏住呼吸,将自身存在感降到最低,凝神望去。
只见那些伙计卸货的动作麻利却异常沉默,彼此间几乎没有交谈。更让她心头一跳的是,借着夕阳最后一缕余晖,她清晰地看到,那些被搬运的牛羊尸体上,某些部位的彷佛是拼接而成,露出不曾长毛的皮肤——而那皮肤上,竟然用某种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颜料,绘制着扭曲而熟悉的符号!
那些符号的线条、那种令人心智不适的扭曲感,与她拓印自林家老宅祠堂的符号,以及她日夜研究的那些节点图案,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绝非普通的屠宰!这些被宰杀的牲畜,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了某种仪式的组成部分?它们是祭品?还是承载某种力量的容器?
一瞬间,苏琬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之前调查过福隆商会,知道它发家不过两三代,表面上与林家那座充满历史阴霾的老宅似乎扯不上关系。她还曾暗自推测,商会或许只是某些高官用来敛财、掩盖真实目的的工具。现在看来,她太天真了!
这世道,白日里行走的未必都是人,黑夜里活动的更不知是何物。而即便是光天化日之下,那些不行人事、心怀鬼胎者,难道还少吗?离开密斯卡托尼克大学这一路,她接触的大多是寻常百姓,下意识里便将扬州城的超凡威胁,狭隘地限定在了林家老宅那一处。
眼前这血腥而诡秘的一幕,如同当头棒喝,彻底推翻了她先前的所有推断和潜入计划。
林家老宅,或许只是冰山一角。福隆商会,这个看似普通的商业组织,其内里恐怕也早已被那不可名状的黑暗所渗透,甚至可能扮演着更为关键、更为活跃的角色。它们之间,绝非简单的附属关系,而更可能是一张庞大网络的不同节点!
她不能再按原计划轻举妄动了。之前的潜入设想,建立在对手只有林家老宅的基础上,如今看来,简直是自投罗网。敌人比她想象的更庞大,也更隐蔽。苏琬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冰冷的针尖刺中。这个念头来得如此突兀,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合理性。
对啊……如果林家是这片区域唯一的超凡存在,以他们所展现的那种冰冷、贪婪的本质,怎么可能允许其他势力分一杯羹?垄断才是必然的结果。
可现实是,林家不仅没能垄断,反而落得个嫡系血脉几乎断绝,连维系了数十年的核心仪式都险些崩溃的下场。那个隐藏在祠堂深处、依托亚空间存在的“吞噬机制”,明显遭受过重创。
那么,能够压制林家,甚至差点将其连根拔起的,究竟是什么?
这个疑问如同闪电,瞬间照亮了她记忆中某个被忽略的角落。她想起了叔公苏明远——那个看似普通、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的老人。想起了他那些看似迷信、被她这个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学者下意识归为“土方法”的言行。
叔公会在大门上悬挂一面小小的、边缘已经破损的八卦镜;会在雷雨夜,默默在屋檐下撒一圈细细的盐;会在中元节,坚持在院墙四角烧些纸钱,嘴里念念有词,说是“安抚路过的”;他甚至能准确说出扬州城里哪些地方“阴气重”,叮嘱家里人少去。
这些细节,以往苏琬只当作是老一辈的民俗习惯,一种心理慰藉。但此刻,在她亲眼目睹了商会伙计运送那些绘有诡异符号的牲畜尸体后,这些“土方法”突然具有了全新的、令人战栗的意义。
也许……那根本不是迷信。
也许,那是历经乱世、在无数生死边缘挣扎过的普通人,用血泪和直觉总结出的、对抗不可见危险的生存智慧。是一种代代相传的、针对这片土地上某些“不干净”东西的、朴素的识别与防御手段。
叔公那一代人,甚至更早的先辈,他们或许无法理解“****”或“*****”这样的概念,但他们肯定感知到了某些东西的存在,并且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摸索出了一套与之共存甚至对抗的方法。
能够重创林家的,未必是另一个更花哨、更复杂的超凡体系。或许,就是这种扎根于土地、源于无数普通人集体潜意识的、看似粗糙却蕴含着顽强生命力的民间力量?或者是某个深谙此道,并将这些“土方法”运用到了极致的个人或组织?如此说来,那些民间流传的鬼故事、敬神礼仪、上香避讳,也该有可取之处才是。
这个想法让苏琬后背发凉。
她一直将目光聚焦在林家老宅和其背后的异界存在上,下意识地将普通人的世界与超凡世界割裂开来。但现在看来,这两个世界或许一直交织在一起,只是以不同的语言和方式表达着。
那些看似平凡的市井之中,可能就隐藏着能伤及“神明”的刀锋。
她之前的所有计划,都是建立在以自己“学院派”的超凡知识对抗林家及其背后存在的基础上。但现在,她意识到自己可能严重低估了这场斗争的复杂性和本土性。
想要真正理解并应对扬州的危局,完成目标、全身而退,她需要重新审视这片土地上那些被忽视的“老传统”,需要去理解叔公那辈人沉默背后的深意,甚至……需要去探查,除了林家之外,这片土地上是否还存在着其他不为人知的、能够与黑暗抗衡的力量或规则。
眼前的迷雾似乎更浓了,但在这浓雾深处,仿佛也透出了一丝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微弱却坚韧的光亮。
巷子里的搬运工作很快结束,商会伙计们悄无声息地散去,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血腥味,证明着刚才那令人心悸的一幕。
苏琬在阴影里又静立了许久,直到心跳完全平复,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她看了一眼手中那份写有堂叔战友名单的纸条,默默将其收起。
不多想了,回家去了。
苏琬被种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