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琬将那份写着几个名字和模糊地址的名单带回家中。晚饭后,她寻了个由头,单独与叔公苏明远在堂屋里坐下。昏黄的油灯下,她将自己的想法细细道来——想去寻访堂叔苏常泽当年的战友,看看能否打听到更多消息。若是运气好,或许能找到一两位愿意同去寻访遗物的,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听到这个主意,叔公那双因悲伤而浑浊的眼睛倏地亮起一点微光,像是即将熄灭的炭火又被吹进了一丝空气。他枯瘦的手指在名单上慢慢摩挓,沉默片刻,重重点头:"好,去问问...去问问也好。"语气里带着溺水之人想要抓住什么的迫切。两人默契地没有将此事告知柳金桂和孩子们,生怕希望落空,徒增伤感。
然而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次日,苏琬陪着叔公按名单找到最近的一户人家。那是一条寻常巷子,一户看似与周围无异的宅门。苏琬上前叩响门环,清脆声响在寂静巷子里回荡。一下,两下,三下...里面始终无人应答。
正当他们准备离去时,隔壁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妇人探出头来,警惕地打量他们。
苏琬连忙上前客气说明来意,询问这户人家是否有人在家。
那妇人听闻他们是来找"七十三师"那位赵姓军士的,脸色微变,眼神闪烁,语速极快地低声道:"哦,他们家啊...前些日子就回乡下老家去了,走了有些时日了。"她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那躲闪的目光和急于结束对话的神情,却明明白白地告诉苏琬,事情绝非"回乡下"那么简单。
苏琬还想再追问具体何时走的,乡下在何处,那妇人却已经摇着头,含糊说了句"不清楚了",随即迅速缩回头,嘭地一声将门关紧,那声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苏琬心下疑窦丛生,抬手还想再敲那紧闭的院门,却被一只枯瘦有力的手按住了手腕。是叔公。
苏琬回头,只见叔公脸上那点光已然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更沉的疲惫与了然。他什么也没解释,只是对着苏琬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眼神里是苏琬此刻还无法完全读懂的复杂情绪——有失望,有无奈,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苏琬怔住了。她不明白为何一次寻常的寻访未果,叔公的反应会如此之大,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看着叔公佝偻着背默默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模糊地意识到,这或许就是某种她这个外来者尚不能理解的"扬州人的默契"——一种对某些话题、某些人、某些过往,心照不宣的回避与沉默。这沉默,比直接拒绝更让人无力与寒冷。
疲惫的叔公没有再提去拜访名单上其他人。他仿佛一夜之间老去十岁,沉默地蹲在门槛上,一袋接一袋抽着旱烟,那点因苏琬提议而燃起的微光,在第一次尝试碰壁后便彻底熄灭,只剩下灰烬般的沉寂。他似乎已从那次闭门羹中得到了无声却确定的答案——有些路走不通,有些人问不得。
紧接着,像是被这沉重氛围击垮,叔婆徐惠也病倒了。她躺在床榻上,眼神空洞望着帐顶,不吃不喝,只是偶尔发出几声压抑啜泣。请来的老郎中捋着胡须,说是"悲伤过度,五内郁结",开了一堆苏琬看不懂的草药,药包散发着浓重苦涩气味。
苏琬心下不安,那些草根树皮让她无法全然信任。她咬牙拿出些钱,辗转请来一位国立医院的西医。那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检查后,推了推眼镜,说得更直接:"是心病,忧虑伤身。药石效果有限,需要静养,更重要的是补充营养,放宽心怀。"他没开药,只列了张详细菜单,叮嘱要多给病人吃些鸡蛋、肉糜和新鲜菜蔬。
于是抓药、熬药、按菜单想法子做饭、浆洗一家人衣物...生活重担骤然压下。柳金桂强忍悲伤,与苏琬轮流照顾两位老人,但她自己早已是强弩之末,面容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眼下乌青浓得化不开。这个善良柔弱的妇人,差点被接连打击和繁重照料拖垮,好在她撑了下来。
然而命运的残酷未到此为止。仿佛被这个家庭的悲伤气息彻底吞噬,一直沉默硬撑的叔公苏明远也终于倒下。他的病来得又急又猛,几乎在几天之内,整个人便迅速干瘪下去,眼窝深陷,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那模样,连苏琬都能清晰地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下来,步步紧逼。那不是普通的生病,是生命之火正在急速熄灭,油尽灯枯的"下世光景"。
这个曾经还算硬朗、蹲在门槛上抽烟的老人,此刻像秋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家里同时躺着两位病人,药味和绝望气息弥漫在每个角落。苏琬站在弥漫苦涩药味的屋子里,看着奄奄一息的叔公、疲惫不堪的堂婶和神思恍惚的叔婆,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家庭的崩塌可以如此迅速彻底。她之前所有关于调查、关于未来的计划,在这片愁云惨雾中都显得遥远而不切实际。眼下最紧迫的是如何熬过这一刻。
就在这愁云惨雾、内外交困的当口,那来自林家老宅的冰冷召唤再次穿透现实帷幕,以不容抗拒的姿态直接撞入苏琬意识深处。
这一次不同于以往如同背景噪音的低语或间歇性侵蚀。它更像一根无形冰冷的钩索,狠狠楔入她的灵魂,带着几乎要将她灵性核心都拖拽出去的蛮横力量。她辛苦构筑、赖以维系清明的"灵性之墙"在这股骤然增强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光芒急剧黯淡,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挡不住了。
苏琬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像是暴风雨中海面上的小舟,被巨大充满恶意的浪头狠狠拍击,随时可能倾覆。耳边不再是模糊呓语,而是变成清晰带着回响的呼唤,仿佛无数个声音在她脑海深处同时诵念那些扭曲的符号真名,每个音节都带着侵蚀理智的力量。
眼前甚至开始闪现破碎画面:祠堂内摇曳的非自然阴影;地面上暗红色符号泛起的微光;以及林长生那双隔着遥远空间投来的冰冷贪婪注视。
这召唤来得太不是时候,却又像是算准时机。正是在她身心俱疲,因亲人濒死而心神动摇,防御最脆弱的这一刻,那黑暗力量发动了总攻。它不再满足于潜移默化的渗透,而是试图强行将她"拉"过去,完成那未尽的"祭品"仪式。
家庭的悲剧与超自然的恐怖在这一刻交织成令人窒息的网,将她紧紧缠绕。
苏琬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维持最后一丝清醒。她知道自已正站在极其危险的悬崖边缘。一旦意识彻底失守,被拖入那个亚空间,现实世界里的她恐怕也会立刻生机断绝。
必须抵抗!为了还在弥留的叔公,为了疲惫不堪的堂婶,也为了她自己!
她集中起近乎涣散的意志,不再试图全面加固那濒临破碎的"心垣",而是将所有精神力量收缩凝聚成一根尖锐的"刺",朝着那召唤之力最核心的"锚点"狠狠反击!
这不是为了击败对方,那远非她此刻能力所及。这只是为了争取片刻喘息,为了赢得处理现实危机的时间。
一场无声凶险的拉锯战在她意识的战场里激烈展开。现实的药味与死亡阴影,与那来自不可知维度的冰冷恶意,共同构成了她此刻身处的人间地狱。
这样不行!
苏琬在意识被疯狂拖拽的漩涡中死死守住最后一点清明。纯粹被动防御和硬抗,只会被这不断增强的召唤之力彻底碾碎。必须改变方式!
构建...对,构建!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她近乎涣散的意识。既然那些符号能够作为"钥匙"和"通道"引导力量,那么它们是否也能被反向运用,成为稳固自身、对抗侵蚀的"锚"和"盾"?
这个想法给了她一丝方向。她不再试图全面修复那濒临崩溃的"灵性之墙",而是将残存的精神力疯狂集中起来,如同一个在暴风雨中摸索的工匠,凭借对符号学的深刻理解和此刻的求生本能,开始在动荡的意识深处艰难地勾画构建!
第一个浮现的是象征"坚韧"的符文结构,线条刚硬,试图稳定那即将破碎的自我边界。但召唤的力量如同重锤,瞬间让其布满裂痕。
不够!立刻叠加代表"强壮"的符号,试图增强"坚韧"的承载力。符文的光芒闪烁不定,如同风中残烛。
需要联系,需要将力量传递整合!她尝试引入一个简化版的"传递"符文,希望能将不同符号的特性融合贯通。精神力的剧烈消耗让她眼前发黑,构建的过程变得极其艰难,符号的结构几次险些崩溃。
不行,还是不够!必须拥有更直接的力量,能够正面抗衡,甚至...驱散这污秽!
她放弃了同时维持多个复杂符文的尝试,将所有意念、所有求生欲都疯狂灌注到两个最为直接也最为核心的概念上——
力量!
净化!
代表"力量"的符文在她意识中疯狂旋转,抽取着她每一分潜藏的精神能量,化作一道凝实锐利的光芒,如利剑般刺向那无形的拖拽枷锁!
而代表"净化"的符号则散发出温和却坚定的白光,如水波般以她为核心荡漾开来,所过之处那冰冷粘稠的恶意仿佛被灼烧般发出无声尖啸,稍稍退却。
然而那召唤的源头仿佛被激怒,更庞大更黑暗的力量汹涌而来,试图污染扭曲她刚刚构建起的防御。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危险的、她曾竭力避免接触的符号概念不受控制地从记忆深处跳出——
吞噬!
不是被动防御,而是主动凶险地将侵袭而来的部分恶意强行吸纳湮灭!
她几乎是本能地在"力量"与"净化"的核心周围勾勒出极其简陋不稳定的"吞噬"结构。这无异于饮鸩止渴,稍有不慎首先被吞噬湮灭的就会是她自己!
轰——
意识深处仿佛发生了一场无声爆炸。三种符号的强制组合产生了难以预料的变化与剧烈反噬。"力量"与"净化"的光芒在"吞噬"的扭曲力场中剧烈震荡。
也就在这一刻,那跨越空间而来的强大召唤如同被强行掐断链接,骤然中断!
施加在苏琬灵魂上的恐怖拖拽力瞬间消失。
但与此同时,她过度透支并且承受了符号组合反噬的精神力也彻底崩溃。她甚至来不及感受一丝脱险的庆幸,眼前便是一黑,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身体软软倒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此刻已是深夜,她本就准备入睡,是倒在床榻之上而非其他地方。寂静房间里只有她微弱紊乱的呼吸声证明着刚才那场发生在不可见层面的凶险搏杀是何等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