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阳光透过葡萄藤架,在青石板上洒下细碎的光斑。沈知微坐在藤椅上,翻着一本泛黄的诗集,指尖划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字句时,眼角的皱纹都染上了暖意。
“又在看这首?”顾时砚端着两杯水走过来,把其中一杯放在她手边的石桌上,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年轻时候看,觉得是情话;现在看,倒像是过日子的账本,一笔一笔,都记在心里。”
沈知微抬头笑了,阳光落在她银白的发丝上,泛着柔和的光:“你这老头,越来越会说话了。”
“跟你学的。”顾时砚挨着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来是几颗圆润的樱桃,“后院的樱桃熟了,摘了点,尝尝。”
沈知微捏起一颗放进嘴里,清甜的汁水在舌尖散开。这棵樱桃树还是他们刚搬来这栋带院子的小楼时栽的,如今已长得枝繁叶茂,每年都结满红彤彤的果子,像一串串小灯笼。
“下周念念带着陈默回来,正好能吃上。”她擦了擦手,“对了,陈默说他爸妈也想来看看,你说咱们做些什么菜好?”
“还能做什么,就你最拿手的那几样呗。”顾时砚剥着樱桃核,“红烧肉、糖醋鱼、清蒸虾……保证让他们吃了还想吃。”
“就你嘴甜。”沈知微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却落在他微颤的手上——这两年他的手越来越不听使唤,剥个樱桃都要费半天劲。她不动声色地接过他手里的樱桃,“我来吧,你歇着。”
顾时砚也不逞强,任由她剥好递到自己嘴边,像个被照顾的孩子。岁月这把刀,终究还是在他身上刻下了痕迹,可他看着沈知微的眼神,依旧像年轻时那样,盛满了温柔。
傍晚,顾念安打来电话,说陈默的母亲想看看顾时砚收藏的老照片。“妈,我爸那相册放哪了?就是有他年轻时穿军装的那本。”
“在书房第二个柜子里呢。”沈知微说着,起身往书房走,“我跟你爸说一声,让他找出来。”
书房里,顾时砚正戴着老花镜,在台灯下写毛笔字。宣纸上是“平安”两个字,笔锋虽不如年轻时遒劲,却多了份从容淡泊。“找什么呢?”他抬头问。
“念念说陈默他妈想看你的老照片。”沈知微从柜子里翻出相册,吹了吹上面的灰,“你看这张,你穿着军装,站在天安门广场前,多精神。”
顾时砚凑过来看,嘴角忍不住上扬:“那时候刚当兵,才十八,觉得自己可了不起了。”他指着照片里自己身后的一个年轻人,“这是我战友,叫老王,当年跟我睡上下铺,可惜前年走了……”
沈知微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她知道,这些老照片里藏着他不曾说出口的青春,那些热血与遗憾,如今都成了下酒的故事。
翻到中间,一张被精心过塑的照片掉了出来。是沈知微年轻时的样子,扎着马尾辫,穿着白衬衫,站在大学图书馆的台阶上,笑得眉眼弯弯。
“这张怎么在这儿?”沈知微有些惊讶。
“我偷偷放的。”顾时砚挠了挠头,像个犯了错的少年,“那时候总看你去图书馆,不敢跟你说话,就偷偷拍了这张,藏在钱包里好多年。”
沈知微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眼眶一热。原来那些她不知道的时光里,他早已把她悄悄放在了心上。
“老不正经。”她把照片塞回相册,声音却带着哽咽。
“对你,我一辈子都正经不起来。”顾时砚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知微,能跟你过一辈子,真好。”
窗外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书房里的灯光暖黄,映着相视而笑的两人,像一幅被时光定格的画。
陈默父母来的那天,天气格外好。顾时砚穿着崭新的中山装,沈知微系着碎花围裙在厨房忙碌,顾念安和陈默在院子里陪客人说话,笑声像风铃一样清脆。
“顾老哥,你这院子收拾得真不错。”陈默的父亲看着满院的花草,赞不绝口,“比我们家那小阳台强多了。”
“也就瞎摆弄。”顾时砚递过一杯茶,“以前忙工作,没时间管这些,退休了才想着种种花,养养草,也算有点事做。”
“我看你这字写得好啊。”陈默的母亲指着客厅墙上的“平安”二字,“有股子精气神。”
“让您见笑了,瞎写写。”顾时砚嘴上谦虚,眼里却透着得意。
沈知微端着水果出来时,正听到他们在说当年的事。陈默的母亲叹着气:“说起来,我们家陈默小时候也挺调皮,跟念念似的,总让人操心。现在好了,成家立业,我们也能松口气了。”
“可不是嘛。”沈知微笑着坐下,“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咱们做父母的,能看着他们平平安安,就知足了。”
饭桌上,顾时砚和陈默的父亲喝了几杯酒,话也多了起来。从年轻时的工作聊到现在的养生,从孩子的教育聊到未来的打算,竟有说不完的话。
“顾老哥,我跟你说,”陈默的父亲拍着顾时砚的肩膀,“我看你跟嫂子,就是咱们年轻人的榜样。一辈子吵吵闹闹,却能走到最后,不容易啊。”
顾时砚看了沈知微一眼,眼里的笑意浓得化不开:“是不容易,但值得。”
沈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低头喝了口汤,嘴角却忍不住上扬。是啊,值得。那些曾经的苦,曾经的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心里的甜。
送走客人后,顾念安帮着收拾碗筷,看着沈知微和顾时砚在院子里散步,忍不住跟陈默感叹:“你看我爸妈,多好。”
陈默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以后我们也会像他们一样,慢慢变老,看着对方的头发变白,牙齿掉光,还能牵着手在院子里散步。”
顾念安靠在他怀里,看着夕阳下父母相携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温暖而踏实。
秋意渐浓时,顾时砚的身体越来越差,时常需要住院。沈知微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给他读报,给他削苹果,给他讲院子里的花开了,樱桃树落了叶子。
“知微,”一天下午,顾时砚精神好了些,拉着她的手说,“我要是走了,你别难过。”
“说什么胡话。”沈知微红了眼眶,“你还得看着念念生宝宝,看着咱们的孙子长大呢。”
“会的,我会看着。”顾时砚笑了笑,眼神却有些飘忽,“我就是怕……怕你一个人孤单。”
“我不孤单。”沈知微握紧他的手,“有你给我织的围巾,有你种的樱桃树,有你写的字,我怎么会孤单?”
顾时砚的眼眶也红了,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小小的木盒子,打开来是枚素圈戒指,跟沈知微手上的那枚一模一样。“这是我找人做的,跟你手上的那个,是一对。等我走了,你就把它……”
“我不戴。”沈知微打断他,眼泪掉了下来,“我要你亲自给我戴上,等你好了,我们再去拍张婚纱照,穿着西装婚纱,戴着这对戒指。”
“好,好。”顾时砚连连点头,像个听话的孩子,“等我好了,我们就去拍。”
可他终究没能等到那一天。
顾时砚走的那天,下着小雨,跟他们第一次约会时一样。沈知微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坐在他的床边,握着他渐渐冰冷的手,像他只是睡着了。
顾念安和陈默赶来时,看到母亲正对着父亲的遗像说话,声音轻轻的,像在说什么秘密。“时砚,你看,这是念念刚寄来的照片,她怀宝宝了,是个男孩,跟你小时候一样,皱着眉头……”
第二年春天,沈知微抱着刚满月的孙子,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小家伙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苹果。
“太奶奶,爷爷在天上看着我们呢吗?”顾念安的女儿仰着小脸问,她刚上幼儿园,对死亡还没有概念。
“是啊。”沈知微摸了摸她的头,指着天上的白云,“爷爷就住在那朵云里,看着我们呢。”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跑去跟弟弟玩了。
沈知微看着孩子们的身影,又看了看院子里的樱桃树,树上又结满了红彤彤的果子。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木盒子,打开来,将两枚素圈戒指并排放在手心。
阳光落在戒指上,泛着柔和的光。她仿佛又看到了顾时砚年轻时的样子,穿着白衬衫,站在图书馆的书架前,对她笑。
“时砚,”她轻声说,嘴角带着微笑,“你看,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好。”
风吹过葡萄藤架,叶子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回应。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清脆而响亮,混着院子里的花香,在春日的阳光里,酿成了最醇厚的时光。
他们的故事,就像这藤下的光阴,平淡,却绵长。那些爱过的证据,从未随着死亡消失,而是化作了血脉里的牵绊,化作了岁月里的灯火,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温暖着一代又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