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蚀谵妄

回到“海雾旅人”，旅馆内依旧死寂如墓。莱恩悄无声息地踏上楼梯，木质台阶的呻吟在绝对安静中显得格外刺耳。走廊尽头，他那间房的房门虚掩着——与他离开时紧闭的状态不同。

他停在门口，呼吸放缓，全身感官提升至极致。门缝内没有光，也没有任何声息。那种无处不在的低频嗡鸣似乎减弱了些，但空气中多了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这里的咸腥气味，比海风更阴冷，带着一种……陈旧感。

他轻轻推开门。

房间内一片漆黑，与他离开时无异。但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没有点燃油灯，而是凭借记忆和窗外微弱的天光，扫视着房间。

没有闯入者的痕迹。行囊依旧放在桌上，看似未被移动。

他的目光落在窗边的那把木椅上。

椅子上，放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由某种暗色海藻编织而成的粗糙口袋，只有巴掌大，湿漉漉的，还在微微滴水，散发出浓烈的、腐烂海草和深海淤泥的腥气。它显然是不久前才被放在那里的。

莱恩没有立刻上前。他屏住呼吸，仔细感知着房间内的每一个角落，确认没有隐藏的威胁后，才缓缓走近。

他用“默然者”小刀的刀尖，小心地挑开那个海藻口袋的束口。

里面没有危险的机关，只有一件物品：一枚牙齿。

不是人类的牙齿。它呈暗黄色，质地粗糙，形状扭曲尖锐，根部还带着一丝干涸的暗绿色污渍，与刚才那深潜者血液的颜色如出一辙。这是一枚深潜者的獠牙。

除此之外，口袋里再无他物。

这是警告？还是……某种形式的通信？

莱恩用刀尖将牙齿拨回口袋，连口袋一起小心地用油纸包好，放入行囊的隔离层。这意味著，他踏入那片海床并与深潜者遭遇的过程，完全在某种存在的注视之下。甚至他回到旅馆，也在对方的掌控之中。它们不仅知道他的存在，还以这种原始而充满威胁的方式，给他留下了“信息”。

这是一种展示力量，也是一种试探。

他走到窗边，看向外面。潮水已经完全覆盖了海床，海湾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只是那海水的颜色在黎明前的灰暗光线下，显得更加深邃、更加不祥。小镇依旧沉睡，但那种笼罩一切的集体梦魇感似乎正在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精疲力竭的死寂。

天色渐明，灰白的光线无力地驱散着黑暗。楼下传来些许动静，是旅店老板开始活动的窸窣声，带着一种梦游般的迟缓。

莱恩整理好自己，抹去所有夜间行动可能留下的痕迹，然后面色如常地走下楼梯。

老板正在擦拭柜台，动作机械，眼下的乌青更加明显，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他看到莱恩，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

“昨晚……睡得好吗？”莱恩状似随意地问道，语气带着一丝学者式的关切。

老板擦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和困惑。“……做了个梦。”他声音沙哑，几乎像在耳语，“很吵的梦……海里很吵……”他摇了摇头，似乎想摆脱那不快的记忆，不再多说，转身走进了后厨。

莱恩走出旅店。小镇开始有了一些生机，但极其微弱。零星出现的镇民们个个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彼此间避免交流，走起路来脚步虚浮，仿佛大病初愈。整个海裔镇都笼罩在一种梦魇过后、身心俱疲的氛围中。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那个码头尽头的瞎眼老渔夫，或许是关键。

他再次走向码头。清晨的海湾雾气弥漫，能见度很低。码头上已经有几个渔民在默默地整理渔具，准备出海，但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没有人交谈，只有渔网摩擦和缆绳碰撞的单调声响。

莱恩走到昨天遇到老渔夫的那个破旧棚屋下。老人依旧蹲在那里，姿势几乎没变，像是一夜未动。他手里的烟斗依旧没有点燃，那双灰白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雾气笼罩的海面。

“早上好。”莱恩在他身旁停下。

老渔夫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莱恩。他的脸上皱纹更深了，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许多。“潮水……说话了。”他喃喃道，声音比昨天更加虚弱。

“它说了什么？”莱恩顺着他的话问，声音平和。

老渔夫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枯槁的手指紧紧抓住烟斗。“不能听……不能听……”他反复念叨着，灰白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它们在叫名字……在梦里叫名字……叫了名字的……就回不来了……”

叫名字？莱恩想起数据板上提到的“深海召唤”。在集体梦境中，特定的个体被针对了？

“谁的名字被叫了？”他压低声音问道。

老渔夫猛地摇头，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他的手指再次无意识地在潮湿的地面上划动起来，这一次，划出的不再是无意义的线条，而是一个歪歪扭扭、却依稀可辨的名字：

“伊萨克……”

写完后，老渔夫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蜷缩在角落里，不再动弹，只有微弱的喘息表明他还活着。

伊萨克？莱恩迅速在脑海中过滤着已知信息。这是其中一个失踪渔民的名字？还是……

他离开棚屋，走向附近一个正在修补船帆的、相对年轻些的渔民。他换了一种问法，不再提梦境，而是装作关心地问道：“听说最近有人没回来？伊萨克他……”

那渔民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警告。“别提那个名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尤其是在白天！尤其是在……潮水退下去之后！”他像是说了什么极其禁忌的话，慌乱地低下头，再也不看莱恩，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名字是禁忌？尤其是在低潮时？

莱恩的心沉了下去。他意识到，这“潮蚀谵妄”远比想象的更诡异、更具针对性。那梦境中的召唤，不仅同步侵染，还可能在进行某种筛选或标记。而被标记的人，或许就像那个失踪的伊萨克，会在现实与梦境的夹缝中，被某种力量带走。

他抬头望向镇长所在的那栋稍高些的建筑。官方渠道或许无法提供真相，但档案记录里，或许会留下蛛丝马迹，比如失踪人员的具体名单和时间，是否与异常的潮汐周期吻合。

他需要去那里看看。

而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码头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远处镇子边缘，靠近悬崖的一栋孤零零的旧屋里，二楼的窗户后面，似乎有个人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注视着码头方向。

那人影一动不动，隔着浓雾，看不清面容。

但莱恩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冰冷而……专注。

是普通的镇民？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