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蚀谵妄

那道来自悬崖旧屋的、冰冷专注的注视感，如同无形的针尖刺在莱恩的背脊上。他没有立刻回头确认，而是保持着原有的步伐节奏，自然地转身，仿佛只是随意地扫视小镇，目光掠过那栋孤零零的房屋。

窗户后面的人影依旧伫立，隔着晨雾，只是一个模糊的深色轮廓，无法分辨细节。但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异常清晰。

莱恩不动声色地记下了那栋房子的位置。眼下，镇长办公室的档案是更明确的目标。他穿过渐渐有些许人迹、却依旧死气沉沉的街道，走向那座位于小镇中心、相对最“体面”的两层石砌建筑——海裔镇公所。

镇公所的大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股灰尘和旧纸张混合的气味。接待处空无一人，只有一张积满灰尘的桌子。整个建筑内部异常安静，仿佛也被小镇的集体倦怠所感染。

莱恩根据指示牌，走向位于二楼的镇长办公室。木制楼梯在他脚下发出空洞的回响。

镇长办公室的门上镶嵌着一块模糊的铜牌，写着“镇长 霍拉斯·博恩”。门没有锁。莱恩轻轻推开。

办公室内光线昏暗，窗帘半掩着。一个身材肥胖、脸色灰败的中年男人瘫坐在一张巨大的旧书桌后，他应该就是霍拉斯·博恩镇长。此刻，他正用手帕不断擦拭着额头的冷汗，眼神涣散，对莱恩的进入似乎毫无察觉，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得做点什么……不能再这样了……但能做什么呢……”

“博恩镇长？”莱恩出声提醒，语气平和。

镇长猛地一颤，像是被从噩梦中惊醒，惊恐地抬起头看向莱恩。“谁？！哦……是你，那个……学者？”他认出了莱恩登记的身份，努力想挤出一丝镇定的表情，却显得更加僵硬，“有什么事吗？镇子上最近……不太平，我很忙。”

“我理解，”莱恩走近书桌，目光快速扫过桌面上散乱的文件——大多是些关于渔业配额、修缮码头的日常公文，但有几份被随意压在下面的文件，边缘露出了“失踪人口”、“异常潮汐”等字样。“我正是为了最近发生的怪事而来。作为一名研究民俗和集体心理的学者，我认为这些现象可能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或许，查阅一下相关的记录，能有助于理解……”

“记录？没什么记录！”镇长像是被烫到一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过度的紧张，“都是意外！渔业事故！压力太大产生的幻觉！没什么好研究的！”他肥胖的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桌面，眼神躲闪。

莱恩没有坚持，而是将目光移向镇长正在擦拭冷汗的手帕。那手帕的角落，隐约沾上了一小片暗红色的污渍，尚未完全干透。

不是墨水。那颜色和质地，更像是……血。新鲜的血。

莱恩的视线又悄然扫过镇长的双手、脖颈、面部，没有发现任何明显伤口。这血，不是他的。

镇长注意到莱恩的目光，猛地将手帕攥紧，塞进了口袋，脸色更加难看。“听着，学者先生，”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强硬起来，却带着无法掩饰的虚张声势，“海裔镇不欢迎外人过多打听！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建议你尽快离开！这里没什么你需要的东西！”

“我明白了。”莱恩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被冒犯却又保持礼貌的神情，“打扰了，镇长先生。”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镇长在他身后似乎松了口气，但那种焦虑不安的气息几乎充满了整个房间。

莱恩走出镇公所，站在清冷的晨光下。镇长明显在隐瞒什么，而且处于极度的恐惧中。他手上的血迹来源可疑。官方渠道看来是彻底封闭了。

但档案室……通常不会和镇长办公室在同一处。

他绕到镇公所的侧面，果然发现了一个通往地下室的、不起眼的侧门，门上挂着一把老旧但结实的铁锁。这里应该是存放旧档案的地方。

四下无人。莱恩从袖中滑出一根细长的金属丝，娴熟地在锁孔内拨弄了几下。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他闪身进入，轻轻关上门。地下室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纸张腐朽的气息。一排排高大的木质档案架整齐排列，上面堆满了积满灰尘的卷宗和册子。

莱恩目标明确，直接寻找近期的治安记录、失踪人口报告以及潮汐观测记录。他动作迅速而安静，如同幽灵般在档案架间穿行。

很快，他找到了相关的档案盒。然而，当他打开盒子时，眉头微微蹙起。

盒子是满的，但里面关于最近三个月——也就是异常现象开始的时间段——的记录，几乎被撕光了。只留下一些残破的纸边，以及少数几份无关紧要的文件。撕扯的痕迹很新，就是最近发生的事情。

有人销毁了关键证据。

是镇长？还是那个在窗外注视他的人？

莱恩不死心，继续在相邻的架子上翻找。在一堆看似废弃的、更早期的航海日志和气象记录下面，他发现了一本被刻意塞在角落的、没有标签的薄册子。

他抽出册子，拍掉灰尘。翻开第一页，里面是用潦草、颤抖的笔迹写下的一段段记录，没有日期，更像是私人日记：

· “又开始了……潮水退得不对，梦也来了……比上次更清晰……它们在水下发光……”*

· “老莫斯说他在泥里看到了‘路’……没人信他，都当他疯了……但我怕……”*

· “伊萨克昨晚没回来……他的船还在……他们说他喝醉了掉海里了……但我知道不是……我在梦里听到……它们在叫他的名字……”*

· “霍拉斯今天来找我，让我闭嘴，把东西都烧掉……他怕极了，手一直在抖……他说有‘外面的人’在问……不能让人知道……”*

· “……我藏起了一些……不能全烧了……得有人知道……海裔镇下面有东西……它醒了……”*

记录到此戛然而止。

莱恩翻到册子最后，发现最后几页被某种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浸透了，字迹完全模糊无法辨认。那液体已经干涸发黑，散发出淡淡的铁锈味，与镇长手帕上的污渍极为相似。

写下这本日记的人，恐怕凶多吉少。

而镇长霍拉斯·博恩，显然知情，并且参与了掩盖，他正处于极大的恐惧和压力之下，甚至可能受到了直接的威胁。

莱恩将这本至关重要的日记小心收好。正准备离开，他的目光被档案室最深处、一个锁着的铁柜吸引。柜门上用油漆潦草地写着“违禁/异教物品”。

一种直觉驱使着他。他再次用金属丝打开了那把更坚固的锁。

柜子里东西不多。几本封面破损、用未知文字书写的古老书册（他认出其中一本的风格与布莱克沃斯的《蠕虫之谜》有些类似，但更古老），一些雕刻着扭曲海洋生物和怪异符号的骨制或石制法器，以及……一个用黑布包裹的、沉甸甸的物体。

莱恩揭开黑布。

里面是一块罗盘。但绝非寻常航海罗盘。它的指针并非磁铁，而是一根纤细的、仿佛某种深海生物脊骨制成的骨针，悬浮在一种暗蓝色的、粘稠的液体中。罗盘的底盘由某种黑色金属打造，边缘刻满了与海床上沟壑纹路相似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几何图案。

此刻，那根苍白的骨针，并非指向磁北，而是剧烈地、无规则地疯狂颤动着，时而指向窗外的大海方向，时而又猛地甩向……镇子边缘，那栋悬崖边的旧屋方向！

就在莱恩凝视这诡异罗盘的瞬间，那骨针的颤动达到了顶峰，然后猛地定格，死死指向了悬崖旧屋的方向！

同时，一股强烈的、冰冷的被注视感，再次如同冰水般从头顶浇下，比在码头上时更加清晰、更加接近！

莱恩猛地转头望向档案室那扇高处的、布满灰尘的气窗。

隔着模糊的玻璃，他仿佛看到，远处那栋悬崖旧屋的窗口，那个模糊的人影，依旧站在那里。

但这一次，莱恩感觉到，那模糊的轮廓之下，似乎有两点微弱的、如同深海磷火般的幽光，正穿透晨雾与距离，直直地与他对视！

它不是普通的镇民。

它知道他在档案室。它知道他在看这个罗盘。

莱恩·阿克莱特缓缓将黑布重新盖回那颤动的罗盘上，冰蓝色的眼眸深处，第一次闪过一丝极其凝重的神色。

海裔镇的浑水，比他想象的更深。而隐藏在幕后的“东西”，似乎已经不满足于仅仅在梦中低语了。

它，正在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