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重归寂静,只有泊清偶尔控制不住的、细微的抽噎声在空气中轻轻回荡。他蜷缩在柔软的锦被里,脸颊埋进枕头,那上面还残留着楚东晟身上硝烟、血污和冷冽信息素的味道,奇异地将方才那灭顶的恐惧一点点驱散。
哭了太久,眼睛又肿又痛,脑子也昏沉沉的。身体还记得被紧紧箍在那个坚硬怀抱里的触感,虽然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全感。他竟然……就在那个最可怕的alpha怀里,那样不管不顾地大哭了一场。
想到这里,泊清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羞赧,耳根微微发热。他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仿佛这样就能藏起那点不自在。
情绪的大起大落和痛哭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身后的疼痛,之前的惊吓,都在此刻被浓浓的困意覆盖。
他抱着被子,嗅着枕间那令人心安的气息,眼皮越来越沉。抽噎声渐渐平息,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他就这样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在那片属于楚东晟的、残留着暴戾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庇护意味的气息包裹中,沉沉地睡了过去。这是自那次惊魂之后,他第一次睡得如此深沉,连远处隐约的炮火声,也未能侵入他的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楚东晟去而复返。他手上的伤口已经简单包扎过,换了一件干净的军装衬衣,但眉宇间的烦躁并未完全散去。他站在门口,皱着眉看向床上。
那个小麻烦精似乎终于睡着了,安安静静地蜷在那里,只有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红肿的眼睛闭着,长睫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脸颊上留着哭过的痕迹,看着比平时更显得脆弱可怜。
楚东晟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眉头拧得更紧。他放轻脚步走进来,动作有些僵硬地走到床边。
他盯着泊清看了半晌,似乎想确认他是真的睡着了,而不是又在偷偷哭。最终,他像是极其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动作却意外地轻缓——他伸出手,有些笨拙地拉了拉被角,将泊清露在外面的肩膀盖得更严实了一些。
做完这个动作,他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手,仿佛做了什么极其不符合他人设的事情,脸色又黑了几分。他再次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人,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是烦躁地转身,再次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卧室里,泊清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枕头,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极小的、安宁的弧度,仿佛梦到了什么温暖的东西。
窗外,夜色渐深,战火依旧,但这方小小的卧室里,却暂时隔绝了所有的风雨,只剩下平稳的呼吸声。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某种诡异的轨道上,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那次日本军官上门索要的风波,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楚府上下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涟漪。下人们变得更加谨慎沉默,看向泊清的眼神里,除了以往的疏远,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同情和……敬畏?毕竟,司令可是为了这位Omega夫人,差点当场和日本人撕破脸。
泊清自己,也处在一种微妙的变化中。
他对楚东晟的恐惧依旧存在,那个男人暴躁易怒的脾气和毫不留情的巴掌是实实在在的。但那份恐惧里,却悄然混入了一种更复杂的认知——这个alpha,在真正的危机关头,是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护在身后的。这种认知,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在他心底最深处悄悄发芽,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扭曲的安全感。
楚东晟回来的频率似乎又高了一些。他依旧忙碌,眉宇间带着战场留下的疲惫与冷硬,但每次踏入泊清房间时,那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似乎淡了些许。
他依旧会进行那每月一次的、“形式大于内容”的惩戒,但方式愈发敷衍和……古怪。
有时,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快速地弹一下泊清的耳朵尖,弹得泊清“哎哟”一声捂住耳朵,懵懵地看着他,而楚东晟则会像是满意了一般,哼一声:“记着点!”然后转身就走。 有时,他可能刚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身寒气,会突然把冰冷的手掌贴在泊清的后颈上,冰得泊清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而罪魁祸首却毫无歉意,反而像是觉得有趣,嘴角扯了一下,才收回手,骂一句:“娇气!” 甚至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几乎快要绝迹的桂花糖,粗鲁地塞进泊清怀里,语气却还是硬邦邦的:“赏你的!别整天哭丧着脸!”
泊清握着那包带着淡淡甜香的糖,看着alpha匆忙离去的背影,愣了很久。他小心翼翼地剥开一颗放入口中,甜味丝丝缕缕地化开,驱散了舌尖连日来的苦涩。
他开始隐隐期待楚东晟的归来。不再是单纯地害怕,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心情。他会下意识地留意楼下的动静,听到汽车声时,心跳会莫名加快一些。
他依旧每晚写着那些文字,笔下的内容却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变化。除了对乱世的控诉和对和平的渴望,偶尔也会出现一些零碎的、关于“他”的片段——描述“他”今天弹耳朵的力道好像轻了点,“他”塞过来的糖很甜,“他”的手冰得吓人……
这些细微的、甚至有些琐碎的感受,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那些宏大的悲悯之下,成了独属于他自己的、秘密的甜。
窗外的炮火声似乎稀疏了一些?还是他的错觉?远方的哀嚎依然存在,但仿佛不再像之前那样无休无止地穿透灵魂。
黎明的到来依旧遥遥无期。 但泊清抱着他的小被子,看着窗外依旧灰蒙却似乎透出一点点微光的天空,觉得,或许……活下去,等待那个或许会到来的明天,不再是一件那么令人绝望的事情了。
至少,在这漫长的黑夜里,他并非完全孤独。有一个暴躁的、别扭的、却会在最关键时刻将他死死护住的alpha,和他共同困在这乱世的孤岛上。
这认知,本身就像一颗微弱却顽固的星火,在他心底静静燃烧。
战事似乎进入了一段短暂的、极其脆弱的僵持期。前线传来的炮火声不再像之前那样日夜不休地轰鸣,偶尔甚至会有几个异常安静的夜晚,安静得让人有些不习惯。
楚东晟回府的次数明显增多了,停留的时间也似乎长了些。虽然他依旧忙碌,身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硝烟味和疲惫,但眉宇间那时刻紧绷的、仿佛随时会炸开的戾气,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
一个异常安静的夜晚,没有炮火,连风声都似乎变得温柔。楚东晟回来了,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闯入泊清的房间检查或进行他那敷衍的“惩戒”,而是先去了老夫人房中待了许久。
泊清正抱着被子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罕见的、有几颗疏星点缀的夜空出神,心里猜测着今晚是否还能听到那熟悉的、沉重的脚步声。
脚步声果然响起了,却并非走向他的房门,而是停在了门口。接着,是两声略显沉闷的敲门声——这简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泊清吓了一跳,连忙放下被子,整理了一下衣襟,小跑过去打开门。
楚东晟站在门口,换下了一身戎装,穿着深色的常服,少了些战场上的杀伐之气,但高大的身形和冷硬的轮廓依旧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比平时更深沉些,看着泊清,语气是罕见的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
“收拾一下,过来。”他言简意赅地命令道,说完,也不等泊清回应,便转身朝着主卧的方向走去。
泊清愣在原地,心脏莫名地开始加速跳动。收拾一下?过去?去主卧?在这个安静的、不寻常的夜晚?
一个模糊而惊人的念头闯入他的脑海,让他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连耳根都变得通红。他……他这是要……
洞房?
这两个字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烫得他手足无措。虽然早已嫁入楚家,虽然经历了这么多,但“洞房”这件对于寻常夫妻来说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对于他们而言,却因为战乱、因为楚东晟的暴躁、因为种种原因,一直被无限期地搁置着,甚至让人觉得永远不会发生。
如今,它却可能要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安静的夜晚,突然降临?
泊清的心跳得又快又乱,混杂着恐惧、羞窘、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极其微弱的……悸动?他不敢耽搁,慌忙用冷水拍了拍滚烫的脸颊,对着模糊的铜镜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头发和衣襟,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怀着一种赴死般的心情,慢慢地走向主卧。
主卧的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门。
房间内红烛高烧——竟是真正意义上的龙凤喜烛,也不知道楚东晟是从哪里翻找出来的。烛光跳跃,给冷硬的房间镀上了一层朦胧而温暖的暖色。楚东晟就站在窗边,背对着他,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暖色的烛光柔和了他面部冷硬的线条,但眼神依旧深邃,让人看不透情绪。
“把门关上。”他声音低沉。
泊清依言,颤抖着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弥漫着一种令人心慌意乱的静谧。
楚东晟朝他走过来,步伐沉稳。泊清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心跳如擂鼓。
他在泊清面前站定,目光落在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和泛红的脸颊上,看了片刻,忽然伸出手。
泊清吓得闭上了眼睛,以为又要挨打或者被粗暴对待。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那只粗糙温热的大手,只是有些生硬地、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动作甚至带着点试探性的笨拙。
“怕什么?”楚东晟的声音依旧不高,却似乎比平时沙哑了些,“老子又不吃人。”
泊清缓缓睁开眼,撞进他那双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眸子里。那里面似乎没有了平日的暴戾和不耐烦,反而有种……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楚东晟收回手,似乎也觉得这举动有些怪异,转而指向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床铺,语气恢复了惯有的硬邦邦:“不早了,歇息吧。”
说完,他自己先走到床边,开始解常服的扣子。
泊清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看着楚东晟脱下外衣,露出里面精悍结实的胸膛和臂膀,上面还有几道新旧交错的伤疤,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充满了力量和……一种野性的压迫感。
他的脸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
楚东晟似乎没耐心等他磨蹭,解完自己的扣子,见他还傻站着,眉头习惯性地一皱,直接走过来,伸手便要帮他解盘扣。
“我…我自己来……”泊清声音细若蚊蚋,慌忙躲闪,手指颤抖着自己去解那些繁琐的扣子。因为太紧张,反而解得乱七八糟。
楚东晟啧了一声,似乎极其不耐,却也没再强求,只是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着,那目光让泊清更加无所适从。
好不容易解完扣子,脱下外袍,泊清里面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里衣,更显得身形纤细,楚楚可怜。他低着头,不敢看楚东晟,慢慢挪到床边。
楚东晟吹熄了大部分蜡烛,只留下床边一盏昏暗的烛台。然后他掀开被子,率先躺了进去。
泊清犹豫了一下,咬着嘴唇,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躺到了床的外侧,尽量离楚东晟远一点,身体绷得紧紧的,几乎只占了床沿一点点地方。
两人并排躺着,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红烛昏黄的光线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幔上。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只有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泊清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全身的感官都放大到了极致。他能清晰地闻到身边alpha身上传来的、比平时更浓郁的冷松与硝烟混合的气息,那气息充满了侵略性,却奇异地并不让他感到害怕,反而……有种莫名的安心?
突然,一只温热粗糙的大手伸了过来,握住了他紧紧攥着被角、微微发抖的手。
泊清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缩回,却被对方更紧地握住。
“睡觉。”楚东晟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生涩的安抚。
他就这样握着泊清的手,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
泊清僵硬的身体,在那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包裹下,慢慢地、一点点地放松下来。狂跳的心脏也逐渐恢复了平稳的节奏。
原来……洞房就是这样吗? 没有想象中的可怕和暴力,只是……牵着手睡觉?
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沉重的疲惫感和暖意一同袭来。在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包裹下,在那只大手的温度里,泊清的眼皮越来越沉。
他最后模糊的意识里,是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声,和交握的双手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
他就这样,在新婚许久之后的这个夜晚,在这个真正意义上的“洞房”里,牵着他暴躁夫君的手,沉沉睡去。
窗外万籁俱寂,仿佛连战争都暂时打了个盹。 红烛静静燃烧,流下欣喜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