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原本是明亮宽敞的。
但对于安砚生来说,却格外拥挤。
因为他的四周,充斥着流言蜚语。
“听说了没,他语文又考了全班第一。”
“那有什么用?其他科的成绩稀碎。”
“整天赖在语文老师办公室里,不考第一才奇怪呢。”
“一个孤儿,谁知道他有什么龌龊心思?”
“你说……会不会是……恋母情结?”
“哈哈……说不定还真是。”
周围爆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声。
对于这一切,坐在角落里的安砚生只是默默掩去眼底的情绪,攥紧手中的笔,尽量让自己练字的手不要发抖。
……
班里的语文老师,叫温挽意。
她是一个很年轻的老师,才刚刚教了两年书,经常穿着碎花裙、戴着耳麦来班里上课。
黑色的长发微微打卷,面容清秀,语气温和,眼神比语气更多一分专注。
无论对哪个学生,她都是一样的温柔。
包括安砚生。
在不同的天气里,会遇到不同的人。
安砚生第一次见到温挽意,是在一个下着细雨却洒满阳光的午后。
他抱着被撕坏的作文本,躲在教学楼后的角落里,雨水顺着他额前的碎发滑落、浸湿了他的肩头。
“为什么不打伞?”
一把素雅的油纸伞忽然遮住了他头顶的天空,却拨开了他眼前的迷雾。
安砚生抬头,撞进一双清澈温润的眼睛里。
温老师就站在那里,裙摆被雨水打湿了些许,手中还抱着几本刚批改完的作业。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哭,只是轻轻蹲下身,看向他怀中破损的本子。
“你写的这篇作文,我读过。”
她的声音很轻,像风一吹就会晃动的芦苇。
“你写‘孤独就像是风吹过湖面,没有惊起涟漪,却带动名为思绪的鸟儿飞向雨季。’,我很喜欢。”
那一刻,安砚生觉得周遭的雨声都静止了。
从来没有人,如此认真地对待过他的文字。
自那以后,安砚生成了语文办公室的常客。
温挽意会给他泡一杯淡淡的薄荷茶,会借给他许多书,会在他的作文后面写下长长的评语。
她告诉他,文字是情绪的避风港。
他对她的感情,与其说是依赖,不如说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浮木。那一点毫无保留的认可与温柔,是他灰暗青春里的唯一光源。
而这却成了原罪。
所以,当那些污言秽语如毒蔓般缠绕上来时,他选择了沉默。
他不想玷污那份纯洁的关怀,更怕会失去这仅有的温暖。
……
时璃站在教室窗外,没有人看得见她。
她看着那个瘦削的少年——
他周身缠绕着浓稠的、灰黑色的光,像沼泽里冒出的气泡。那是“痛苦”与“孤独”,几乎要将他吞没。
但在这片灰黑之中,有一缕极细却异常明亮的银白色光,坚韧地指向办公室的方向。
那是“眷恋”。
或者说,是支撑他不被彻底淹没的、微弱的“执着”。
时璃不太明白。
明明他只要不再执着于那一点点的光亮,那些的灰雾就会自然而然地散开,他也就不会那么痛苦。
他还有那么广阔的未来,何必拘泥于这一点光亮呢?
放下这个科目,其他同学就不会再议论他,而他也能专注于薄弱科目,取得更好的成绩。
可他却不愿放手。
死也不放。
于是,时璃伸出了手。
指尖莹白,不染尘埃,如同她本身。
她轻轻触碰到那缕银白色的光带,像触碰一片温暖的雪花。
它在她指尖挣扎了一下,旋即脱离安砚生的眉心,化作一小团柔和的光,安静地蜷缩在她的掌心。
同时,安砚生攥着笔的手指微微一松,笔尖在纸面上划出一道无力的短痕。
他眼底那些曾经剧烈挣扎的情绪,此刻都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
一切都好像暗了下去。
教室里灯光明亮,却再也照不进他的眼底。
而周遭那些灰黑色的雾气,也失去了对抗目标,缓慢无声地消散了。
他眨了眨眼,目光落在未完的字帖上,然后,再次开始动作。
横、竖、撇、捺……
精确,规范,毫无瑕疵。
……
变化是缓慢而确切的。
安砚生不再在课间望向办公室的方向。
他不再需要那杯清爽温润的薄荷茶,也不再期待作文本上红色的批语。
他的数学成绩提高了,物理小测甚至破天荒地名列前茅。
那些恶意的议论似乎也失去了靶心,见他毫无反应,便渐渐觉得索然无味,最终转移了目标。
老师们在办公室里欣慰地谈论着他的“开窍”和“懂事”,说他终于把心思用在了“正道”上。
只有温挽意,感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不安。
她批改着他新交上来的周记。
以前的安砚生,会写:“雨滴落在肩上,是云朵在向我问好。它问我是否孤独,我摇摇头,因为我知道,我这是在和天空拥抱。”
而现在,他写:“十月三日,阴转小雨。我没带伞,只能从教学楼跑回宿舍,用时四分三十秒,身上几乎湿透了,接下来要注意预防感冒。”
文字精准、客观,像一份冷静的实验报告。
所有的灵气、所有的情感、所有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微弱呼救和隐秘寄托,全都消失了。
他交上来的,只是一具空壳。
温老师合上本子,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涌上心头,让她感到心悸。
于是,她在一个午休时间叫住了他。
办公室里很安静,阳光轻洒地面。
“安砚生,”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最近……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安砚生站在她办公桌前,身形比以前挺直了些,却透着一种僵硬的板正。
他神色淡淡,语气平和。
“没有,老师。”
“我看你最近的作文……好像和以前有点不太一样……是换了种风格吗?”
他依旧神色淡淡,语气更加平静,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以前的写法效率不高,得分不稳定。现在的写法更直接,也更符合要求。”
温老师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试图从他眼中找到一丝一毫往日的痕迹——
那种提到文字时才会闪烁的光亮,那种被理解后微微的羞涩和激动。
可是。
什么都没有。
“那……你自己呢?”她忍不住追问,几乎有些失态,“你喜欢现在这样吗?你……自己心里的感觉呢?”
安砚生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处理这个超出他新设定程序的问题。
他微微偏头,眼中流露出极其微弱的、类似困惑的情绪。
“感觉……不重要。”
他最终回答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让人难以接受的平静。
“我的目标是提升总分,而不是专注于情感表达,这是我身为一个学生该做的。”
温老师有些不知所措,但也只好挥了挥手,让他回教室。
对话戛然而止。
窗外,时璃悬浮于空中看着办公室里的一切。温老师的眼中,是难以掩饰的痛惜和担忧,而安砚生,从始至终都如同一个完美的人偶。
她掌心那团属于安砚生的银白色光带,此刻正安静地躺着——隐隐透着一股冰冷的死寂。
时璃低头看着它,又抬头看看那个仿佛“正常”又“完美”的少年。
她又一次,对自己所做的“正确的事”,产生了巨大的、汹涌的怀疑。
掌心里,那团银白的光微弱地颤动着,像即将熄灭的星辰。
她不明白,为什么拿走这份“执着”后,那少年反而变得更加……不完整。
“喵。”
一声轻软的叫唤响起。
那只玄色的猫不知何时又出现了,它轻盈地跃上水泥围栏,静静凝视着时璃掌心的光团。
“我又做错了吗?”
她像是在问猫,又像在问自己。
猫没有回答,只是伸出爪子,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那团光。
那是安砚生躲在角落里无声的哭泣,是他在看到长长的红色评语时,眼底骤然点亮的光。
那光芒虽微弱,但却执着,执着到足以刺破周遭所有的灰暗。
那不仅仅是对一个老师的眷恋。
那是他对整个世界发出的、唯一被接住了的呼救。
而她,亲手掐灭了这缕微光。
她看向楼下正走出教学楼的安砚生。
少年背着书包,步伐规矩,目不斜视,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沉默地沉入夜色,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可是,他不再痛苦了。”
时璃看着那逐渐远去的、平稳无比的背影——
周围的灰黑色雾气确实消失了。
她又低头看着掌心,那团银白的光似乎感应到主人的远离,变得愈发黯淡冰冷。
……
安砚生正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而僵硬。
他似乎在默背着英语单词,嘴唇无声嚅动,眼神没有焦点。
时璃伸出手指,再次点向他的眉心。
她突然想把这缕光还回去。
她想看看,他能不能脱离那套“标准答案”,活出一个自己更“想要”的人生。
然而,那银白的光团在她指尖盘旋,却无法像之前收回陈阿婆的执念那样顺利回归。
它被一种无形的屏障挡住了——安砚生自己构建的、拒绝一切情感的冰冷屏障。
他不再需要这份“眷恋”了。
他主动切断了与过往那个敏感、脆弱、却真实感知世界的自己的所有联系。
因为她通过她的行动告诉他,那份执着是错的,是痛苦的根源,应该被抛弃。
时璃再次感到了类似“焦急”的情绪。
她尝试了一次、两次,三次……
那光团每次碰触到安砚生的皮肤,都会像水珠碰到滚烫的铁板一样瞬间弹开。
此时此刻,她突然也生出了一缕名为“执着”的情绪。
她要把安砚生的情感还给他。
虽然理智告诉她,安砚尘不再“需要”这份“累赘”。
时璃悬浮在夜风里,指尖那团银白的光愈渐冰凉。
她一次次尝试,可那光却像畏惧着什么——再也没法触碰到安砚生分毫。
她终于明白,自己犯了一个远比对待陈阿婆时更严重的错误。
陈阿婆的执着是根,她拔出了根,却发现根下连着命脉,尚能及时归还。
而安砚生,在她抽走那份“眷恋”后,未能及时归还,而他也主动用理性与麻木为自己浇筑了一层坚硬的外壳。
他不再需要,甚至开始排斥任何可能引起情绪波动的东西。
“完美”并非“合适”,也并非“合理”。
她懵懂地参透了这点。
日月阁中亿万光点,从未有过绝对的“明亮”或“暗淡”的标准。
而她,却用最粗暴的方式,试图将一个复杂的生灵“修正”为她所以为的“正确”。
她不愿离去。
时光对于时璃而言,本是虚无的概念。
但此刻,她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它的流逝,伴随着一种名为“悔”的涩意。
她跟着安砚生,日复一日。
她看着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看着他考入远方的名牌大学,看着他选择了一个与文字毫无关联、却前景广阔的专业。
他的人生轨迹如同一道被精密计算过的抛物线,准确、高效,毫无意外。
他不再写作。
偶尔提笔,也只是逻辑清晰的实验报告或数据分析。
温挽意老师曾给他寄过明信片和书籍,他收到后,会礼貌地回信,字迹工整,措辞得体,内容却干瘪得如同公文摘要。
信的末尾总是:“谢谢老师关心,我一切安好,勿念。”
时璃看着他将那些载着关切与期待的纸张仔细收好,然后继续埋首于他的公式与代码之中。
他眼底再无波澜。
她掌心的光团,在这经年累月的跟随中,并未消散,却也未重新温暖,只是沉默地、固执地存在着,像一枚被遗忘在时光里的琥珀。
她几乎要放弃了。
或许这就是他最终选择的生存方式吧……
至少,他没有了软肋。
就在她生出离去念头的那个寻常午后,已是大学生的安砚生正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
阳光很好,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专业期刊。
一切如常。
他的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公众号的推送更新。
他本要划掉,目光却猝不及防地被作者的名字钉住——
温挽意。
他的指尖停顿在半空。
那三个字像一枚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覆盖在他心湖上的厚厚冰层。
他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
文章的标题是:《孤独的云》。
时璃清晰地看到,安砚生周身那层坚硬了多年的无形屏障,突然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类似冰裂的脆响。
他低着头,屏幕的光映亮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
但他阅读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读。
温挽意在文章里写,她教过许多学生,有些天赋卓绝,有些勤能补拙。
但很多年后,她最常想起的,却是一个仿佛总是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孩子。
“他像一片孤独的云,飘在喧闹的天空下。
别人看他是灰暗、且不合群的,我却总觉得,那不是灰暗,那是过于饱满的水汽,终有一天,会化作惊世的雨滴。
他笔下的文字,能让人听到风穿过弄堂的呜咽,能让人触摸到雨滴砸在肩上的微痛。
他曾写,‘雨滴落在肩上,是云朵在向我问好,是天空在拥抱我。’……
后来,这片云似乎飘远了,变成了更符合天空期望的晴朗模样。
可我偶尔还是会想,那场他本该降下的雨,究竟落在了哪里?还是……从未落下?”
安砚生握着手机的指节,一点点收紧,泛出青白色。
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动。
图书馆窗外的阳光移动着光斑,落在他微微颤抖的眼睫上。
时璃屏住呼吸,她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托起掌心那团沉寂了多年的银白光团。
它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内部开始有微光流转,如同冬眠苏醒的心脏,开始缓慢地、笨拙地重新搏动。
这一次,当时璃将它推向安砚生时,那层坚冰般的屏障没有完全阻挡。
光团如同找到了裂缝的水流,缓慢地、一丝丝地渗了进去。
它回归的过程并非一蹴而就,没有绚烂的光影,只有一种无声的消融与接纳。
安砚生猛地吸了一口气,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一滴水珠,猝不及防地砸落在手机屏幕上,正好晕染在“雨”字旁边。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哭了。
无声无息,却汹涌澎湃。
那些被强制遗忘的、被理性压抑的、被视作无用和累赘的所有情感。
会悲伤的雨季、会呼喊的文字、被理解的震撼、孤独的啃噬、还有那份小心翼翼珍藏的、几乎成为罪状的眷恋——
如同解冻的春洪,轰然冲垮了他多年筑起的堤坝。
时璃站在光影里,望着那个肩膀微微抽动的青年。
她忽然明白了。
她轻视了温挽意的“执念”。
那份来自于施予者的、真诚的、毫无杂质的牵挂与认可,早已穿透时光,拥有着跨越时间、击穿虚无的力量。
有些牵挂,是上天也无法抹除的。
它只需一个契机,便能破土重生,让迷失的云朵,记起自己原本就该是一场惊世的雨。
“浅生”的含义是:
生命浅薄如白纸,却绚烂如画卷。
经不起风吹雨打,却能带动岁月轮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