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魔都繁华的街巷,将青石板路映照得如同铺了一层银霜。
极乐坊内烛火通明,笙歌不绝于耳,喧嚣中透着一股纸醉金迷的奢靡。
此处虽是魔修聚集之地,却不见半分阴森可怖,雕梁画栋、珠帘绣幕,反倒比人间许多地方更显繁华热闹。
坊中穿梭往来的男女皆容貌昳丽,衣饰华美,举止优雅从容,唯有角落中静静侍立的几具凶尸,面色青白,目光空洞,无声提醒着来客此地并非寻常享乐之乡。
红衣魔王斜倚在铺着墨狐皮的软榻上,玄铁面具遮住了他上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利落的下颌和一双总是噙着似笑非笑弧度的薄唇。
他修长的手指间懒散地把玩着三枚质地上乘的白玉骰子,莹润的骰子在他指尖翻飞碰撞,发出清脆细碎的声响,台下激烈的赌局似乎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
“王上,”一名侍从悄步上前,低声禀报,“那人又来了,这次押上了三十年寿命。”
魔王闻言,唇角笑意微深,声音低沉如琴弦轻振:“倒是执着。让他上来罢。”
不过片刻,一个面色苍白却眼含狂热的魔修快步上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王上,这次我定要赢您一局。”
“哦?”魔王懒懒抬眸,面具后的目光扫过来,“若输了呢?”
“属下愿献上双眼!”魔修毫不犹豫,斩钉截铁。
骰盅被纤长的手指握住,轻摇几下,玉珠碰撞之声清脆悦耳。
开盅的刹那,那魔修面色骤然灰败——三点,小。
魔王淡淡摆手,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带下去,取眼。”
没有预想中的惨叫与挣扎,那魔修竟面带微笑,仿佛承受莫大恩典般被引了下去,仿佛献出双眼是毕生追求的荣耀。
“王上今日心情似乎不错。”身旁的心腹轻声说道。
魔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个边角已被磨得光滑的陈旧木偶,语气缥缈:“想起些旧事罢了。”
千年前,也是这般皎洁的月夜。
那时世间尚无太一宗,仙道各派未曾联合,以音律入道、逍遥自在的乐修一脉尚存于世。
月光下的乐修谷静谧祥和,宛如世外仙境,微风拂过,处处可闻若有若无的丝竹清音。
年仅十四岁的洛清弦独自坐在溪边光滑的白石上,银白长发如月华流泻般垂落,一双赤色瞳眸在月光映照下更显清冷剔透。
他指尖在膝上的古琴轻轻拨动,流泻出一段空灵出尘的旋律。
“阿弦!阿弦!”
远处,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急匆匆跑来,墨色发丝凌乱,衣衫破损,脸上还带着明显的伤痕,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洛清弦的琴声戛然而止,眉头微蹙:“吵。”
少年却不管不顾地扑到他身边,抓住他雪白的衣袖,语气委屈又愤懑:“那些仙道的人又欺负我!说我们乐修是邪魔外道,只会用音律蛊惑人心……”
“所以你就这般狼狈逃回来?”洛清弦语气冷淡,却已然放下古琴,自袖中取出一盒药膏,用手指蘸了,仔细为少年处理脸上的伤口,“谢回,你比我年长一岁,修为却差我两阶,丢人。”
谢回疼得龇牙咧嘴,嘴角却还是努力上扬:“谁让阿弦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嘛…哎哟轻点!”
“活该。”洛清弦嘴上斥着,手下动作却悄然放缓了几分,“下次再被打,不必回来哭诉。”
“我才没哭!”谢回争辩道,忽然凑近,飞快地在洛清弦脸颊上亲了一口,随即笑嘻嘻地跳开,“阿弦你耳朵红了哦~”
“不知羞!”洛清弦猛地推开他,收起药膏,抱起古琴转身就走。
那一整天,任凭谢回如何围着他打转、讨好、认错,他都冷着一张脸,再不理会。
回忆起往事,魔王面具下的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
那时的洛清弦看似冷漠疏离,说话字字如刀,却总在他受欺负时默默出现,用最毒舌的话语教训那些仙道弟子,再用最轻柔细致的动作为他疗伤。
“王上,时辰不早,该安歇了。”侍从的声音将他从绵长的回忆中拉回。
魔王起身,宽大的红衣在摇曳的烛火下潋滟如血:“出去走走。”
“可您的安全……”
“这魔都之中,谁能伤我?”魔王轻笑一声,身影倏然化作一缕淡薄红烟,消散于原地。
……
人间界,太一宗山脚下的繁华小镇。
洛清弦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走在前方,身姿挺拔,气质清冷,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楚云朗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
“清弦你走慢点!爹爹是让我们下山历练,体察民情,不是让你闷头赶路的!你看这镇上多热闹,我们好歹……”
话音未落,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与呵斥之声。
几名身着仙门服饰的弟子正围着一个抱着古琴、瑟瑟发抖的盲眼老琴师,态度嚣张蛮横。
“老东西,敢在太一宗地界卖艺,交保护费了吗?”
盲眼琴师声音颤抖:“各位仙长行行好,老朽今日还未开张,实在……”
“没灵石?那就用你这把破琴抵债!”为首的弟子说着,伸手就要去抢夺老人紧抱在怀中的古琴。
楚云朗眉头一皱,下意识欲上前制止,却被洛清弦抬手拦住。
“等着。”洛清弦淡淡道,目光却已冷冽如冰。
就在那几名弟子即将动粗之际,一道红色身影如鬼魅般悄然出现,轻轻按住了那抢夺之徒的手腕。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欺负一个目不能视的老人家,这便是如今仙门弟子的做派?”来人声音温和悦耳,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只见他一袭红衣,玄铁面具遮面,身姿挺拔,气质非凡。
那几名弟子见状,气焰顿时矮了三分,但仍强自镇定:“你、你是什么人?识相的就滚开,少管闲事!”
红衣男子似是轻笑了一下,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动,一道无形气劲倏然弹出,那几名弟子顿时如被重锤击中,踉跄着连连后退,脸上尽是惊骇。
“音攻?!你、你是乐修余孽!”为首的弟子失声惊呼。
红衣男子缓缓摇头:“乐修一脉早已绝迹千年,何来余孽之说?不过是路见不平,看不过眼罢了。”
这时,那一直瑟瑟发抖的盲眼琴师忽然抬起头,空洞的双眼“望”向红衣男子的方向,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阁下…阁下莫非是故人?”
红衣男子微微一怔:“老人家何出此言?”
琴师颤抖着伸出手,在空中茫然摸索:“老朽虽目不能视,双耳却未曾聋聩,一生浸淫音律之道…阁下方才那一声微振,其音律韵味…很像、很像一位故人。”
洛清弦始终静立不远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那红衣男子身上。
楚云朗凑近他耳边,低声道:“清弦,那人好生厉害,竟能将音律化无形为利器,伤人于无形…”
洛清弦并未回答,只是静静凝视。
那红衣男子的身形举止,总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牵动着心底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
红衣男子温言安抚了老琴师,转身欲离去,却在经过洛清弦身侧时,袖中悄然滑落一枚铜钱,滴溜溜滚到洛清弦脚边。
“抱歉。”红衣男子弯腰欲拾,却在抬头与洛清弦目光相接的瞬间,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四目相对,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褪去。
面具之下,那双眼睛深邃如古井寒潭;洛清弦的墨色瞳仁则冷澈如冰封湖面。
是阿弦吗…
楚云朗赶忙打圆场:“这位先生不必客气,一枚铜钱而已…”说着便欲俯身帮忙拾取。
洛清弦却先他一步,指尖拈起那枚铜钱。
当触及铜钱表面上那些奇异的凹凸纹路时,他指尖微微一颤。
那上面刻着的音符印记,与他怀中那枚昨夜莫名所得的玉符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他将铜钱递还,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你的东西。”
红衣男子伸手接过,指尖在不经意间轻轻擦过洛清弦的掌心。
两人皆是一震,一股奇异而熟悉的共鸣感透过这短暂的触碰传递开来。
“多谢。”红衣男子收回手,面具后的声音似乎染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在下…姓谢,单字一个回。不知二位公子如何称呼?”
楚云朗抢先答道:“我们是太一宗弟子,我是楚云朗,这位是我师兄洛清弦。”
“洛清弦…”红衣男子轻声重复这个名字,仿佛在唇齿间细细品味,“好名字。清弦清弦,清音如弦。”
洛清弦眉头微蹙,直视对方面具下的眼眸:“我们可曾见过?”
红衣男子低笑一声,意味难明:“或许在梦中见过,或许前世有缘。缘分这种事,谁又说得准呢?”
言罢,他竟又将那枚铜钱轻轻放入洛清弦掌心,“此物赠与公子,或许…日后能有用处。”
不等洛清弦出言拒绝,红衣男子已转身离去,身影在熙攘人群中几个闪烁,便如幻影般消失不见。
楚云朗愣愣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清弦,那人真是好生奇怪…清弦?”
洛清弦立于原地,垂眸凝视着掌心那枚铜钱,其上清晰的音符纹路,与他袖中玉符如出一辙。
“回去吧。”良久,他收拢手指,将铜钱握入掌心,转身离去。
楚云朗连忙跟上:“哎?这就回去了?我们才刚出来不久……”
“吵。”
……
魔都,极乐坊最深处的静谧殿宇。
红衣魔王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面容。
他指尖轻柔抚过手中那个陈旧木偶,眼神是外人从未得见的温柔。
“阿弦,一千多年了,你还是老样子。”他低声自语,仿佛情人呢喃,“冷冰冰的,说句话都能气死人。”
“不过…你的样子还是没变…依旧那么好看…”
千年前的记忆如潮水汹涌而至。
那时仙道各派毫无预兆地突然联合,围攻乐修谷,斥责他们以音律惑乱人心,是邪魔外道。
十五岁的洛清弦护着十六岁的谢回拼命突围,却最终被重重围困。
“你先走,去找其他人来援。”洛清弦将谢回猛地推向后方缺口,银白长发已被鲜血染红缕缕,赤色瞳眸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
“阿弦…”
“闭嘴,吵死了,让你跑就跑,哪来那么多废话。”洛清弦拨动琴弦,音波如凌厉刀刃击退逼近的追兵,“再磨蹭我先揍你。”
谢回咬牙,含着泪转身狂奔。
洛清弦见谢回离开,深吸一口气,吹响了腰间的笛子,笛声诡异,倒下的尸体重新站了起来,化作凶尸,冲向仙道的那些家伙。
——
谢回带着援兵拼死赶回时,只见遍地焦土,尸横遍野。
那棵他们常在树下乘凉、练琴的巨大古树已被烈焰吞噬,枯焦断裂。
洛清弦被一柄刻满符咒的长剑死死钉在焦黑的树干上,银发尽染鲜血,那双总是清冷剔透的赤瞳紧紧闭着,再无生气。
他疯了一般扑过去,触手却只有一片冰冷僵硬的躯体。
“阿弦…阿弦!”他颤抖着抱住少年尚存一丝余温的身体,泪如雨下,声音破碎不堪,“你说过要教我弹完那首《长相思》的…你说过要永远在一起,谁输了就给对方雕一辈子木偶的…”
(“长相思”不代表现实中的哈)
怀中人毫无回应,安详得如同沉睡。
那柄贯穿了他胸膛的长剑上,清晰刻着仙道名门的印记。
“轰隆隆——!”
惊天动地的雷声猛然炸响,倾盆大雨随之泼洒而下,雨水混着血水,无情地冲刷着大地,也仿佛要洗净洛清弦存在过的一切痕迹……
————
从那天起,那个胆小怕事谢回便死了。
活下来的,是日后令仙道闻风丧胆的魔王谢回。
他畏惧雷雨之声,那是彻底失去挚友、变为孤身一人的日子。
他戴上面具,遮掩容貌,以魔修之身重建乐修一脉,即便手段残酷,不容于世。
那些曾参与屠杀的门派,在往后岁月中,一个个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他们不是废物,他们只是不喜欢打架,向往安宁与和平也是错误吗,既然仙道这么喜欢杀人,倒不如让他们尝尝被杀的滋味…
但他从未有一刻忘记,他的阿弦,是因何而死。
“王上。”心腹的声音在门外恭敬响起,“已探查清楚。太一宗那位名为洛清弦的弟子,确实颇为可疑。他年方十九便已结婴,天资绝世,且于音律一道极为精通。”
魔王重新戴上面具,声音恢复一贯的淡漠:“继续查。此外,派人暗中护好他,绝不可让仙道之人察觉他的特殊。”
“是。”
心腹退下后,殿内重归寂静。
魔王取出一个珍藏的琉璃小瓶,瓶中静静躺着一缕银白的发丝,光泽黯淡却依旧柔软。
“阿弦,若有一天你忆起所有前尘…”他低声轻语,指尖隔着琉璃瓶描绘那缕发丝的轮廓,“会不会憎恶我如今这般模样?”
“如果我当年没有转身跑开…你是否就能活下来…”
窗外,月色皎洁依旧,温柔洒落,一如千年前那个决定命运的夜晚。
那时两个少年尚且不知世间残酷,一个毒舌冷面却心肠柔软,一个看似怯懦却比谁都执着。
“谢回!这个音节你又弹错了!此处需轻拂,而非重扫!”
"阿弦好凶...但我喜欢听你说话。"
“……不知羞。”
“嘿嘿,阿弦耳朵又红了哦~”
回忆甜如蜜,亦锋锐如刀,刀刀刻骨铭心。
魔王缓缓握紧手中木偶,那是洛清弦当年亲手所雕,送给那个总说怕黑、不敢独睡的谢回作伴。
如今木偶依旧眉眼弯弯,雕琢它的人却已忘却前尘,宛如陌路。
“无妨。”魔王轻轻轻笑,声音低沉而坚定,“这一次,换我来护着你,阿弦。”
千年恩怨,如影随形。
命运的齿轮,在停滞了漫长岁月后,终于再度缓缓转动,发出沉重而不可逆转的鸣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