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未散。
洛清弦如往常一般,提着一个小巧的竹篮,走向镇东头那家他常光顾的茶铺。
晨光熹微,给清冷的街道镀上一层浅金。
行至半路,却遇见了熟人。
楚瑶与暮云深并肩走来,楚瑶的小腹已微微隆起,脸上带着柔和的光晕。
暮云深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另一只手里,还抱着一只毛茸茸的金色小狗。
那小狗很是乖巧,一动不动地伏在暮云深臂弯里,只是一双眼睛黯淡无光,竟是个盲的。
“阿弦?”楚瑶先看见了他,微笑着打招呼。
洛清弦停下脚步,微微颔首:“师姐,暮云深。”
暮云深笑道:“洛公子,早。我们出来走走,大夫说瑶儿需多活动。”
他晃了晃怀里的小狗,“这是云朗前几日捡的,眼睛看不见。我和瑶儿如今怕是没精力照料,正想着给云朗送回去,他虽嘴上不说,心里应是喜欢的。”
洛清弦目光在那盲眼小狗身上停留一瞬,淡淡应道:“嗯。”
楚瑶看着他手中的竹篮:“阿弦是去买茶?”
“嗯。”
简单寒暄几句,二人便与洛清弦错身而过。
洛清弦能感觉到楚瑶身上散发出的平和幸福的气息,与他周身惯有的冷寂截然不同。
他继续向茶铺走去,心中并无波澜,只是觉得,那样的烟火气,离他很远。
买完茶叶,洛清弦沿着河岸往回走。
晨风吹拂柳条,水面波光粼粼。
行至一处僻静的桥洞下时,他耳尖微动,听到一阵极其微弱的、小猫似的啼哭声。
他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桥洞阴暗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简陋的襁褓。
哭声正是从那里传来。
洛清弦眉头微蹙,走上前去。
襁褓中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小脸皱巴巴的,哭得气息微弱。
四周空无一人。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确定无人看管。
随后,他俯身,动作有些僵硬地将那婴儿抱了起来。
婴儿很轻,软得不可思议,在他冰冷的怀抱里似乎瑟缩了一下,哭声却奇异地止住了,只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洛清弦抱着婴儿,在原地等了许久,未见有人来寻。
他只得抱着孩子,沿路询问了几户早起的人家,皆摇头表示并非自家孩子,也无人认识这婴儿的来历。
无奈之下,洛清弦只好将这小小的、烫手山芋般的生命,带回了悦来客栈。
推开客房门时,谢回果然已经在里面了。
他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洛清弦昨日用过的茶杯,听到开门声,立刻扬起一个慵懒的笑容:“阿弦你回……”
话未说完,他的目光就凝固在洛清弦怀里那个小小的襁褓上,笑容僵在脸上。
“这……这是什么?”谢回好奇地凑过来,歪着头打量婴儿,伸出手指想戳戳那软乎乎的脸蛋,又有些不敢,“软软的……是活的?阿弦你从哪里弄来的?”
洛清弦将婴儿放在床上,动作依旧僵硬笨拙。
婴儿似乎不适应,扁了扁嘴,却没哭,只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两个陌生的大人。
“捡的。”洛清弦言简意赅,去桌边倒了杯水,自己喝了一口,神色平静。
谢回却对婴儿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蹲在床边,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的小手。
婴儿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指,力道微弱。
“咦?”谢回觉得新奇极了,抬头看向洛清弦,“阿弦,我们要养他吗?怎么养?喂他吃什么?”
洛清弦看着谢回那副对人间常识一无所知的模样,又看看床上那个安静得过分的婴儿,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
千年的魔王,十九岁的元婴,此刻却对着一个人类婴孩束手无策。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婴儿似乎累了,闭上眼睛,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洛清弦的目光从婴儿身上,缓缓移到谢回脸上。
谢回还蹲在床边,红衣曳地,专注地看着婴儿的睡颜,侧脸在晨光中显得异常柔和。
就是此刻了。
洛清弦想。
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谢回耳边:
“谢回,我都记起来了。”
谢回身体猛地一僵,蹲着的姿势差点没稳住。
他缓缓转过头,脸上慵懒的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白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啊?”他下意识地发出一个单音,大脑仿佛停止了运转,“阿弦……你……你说什么?”
洛清弦墨眸深邃,如同古井,清晰地倒映出谢回失措的样子。
他一字一顿,重复道:“一切。千年前的一切。”
他向前一步,逼近谢回,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对方心底:
“我曾有过一只猫,叫洛回安。对不对?”
“轰——!”
谢回只觉得耳边嗡鸣一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他怔怔地看着洛清弦,那张他思念了千年的容颜,此刻冷澈如冰,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光芒。
他知道了……他终于还是想起来了……
谢回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该高兴的,不是吗?
他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不就是希望阿弦能记起他,记起他们的过往吗?
可是为什么……心口会这么痛?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难受。
是害怕吗?
害怕阿弦记起那些惨烈的结局,害怕阿弦想起他曾经的弱小和无能,害怕阿弦……会恨他因为没能保护好他而最终堕入魔道,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千年的思念、愧疚、恐惧在这一刻汹涌而来,将他淹没。
他呆呆地看着洛清弦,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
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阳光都偏移了角度,谢回才用极其沙哑、几乎破碎的声音,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对。”
承认了。
这千年的秘密,这沉重的过往,终于还是摊开在了阳光之下。
洛清弦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活泼爱哭、如今却强忍泪水的红衣魔王。
他没有再追问,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愤怒或悲伤。
只是那双向来冰冷的墨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一角。
房间里,只剩下婴儿均匀的呼吸声,和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跨越了千年的沉重空气。
洛清弦看着谢回那副强忍泪水的模样,心中莫名一窒。
千年的记忆复苏,带来的并非豁然开朗,而是更加沉重的负担。
他明白,此刻的谢回需要独处。
他沉默地转身,轻轻带上了房门,将一室的压抑与千年纠葛暂时关在身后。
刚走出客栈,却见楚瑶和暮云深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两人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楚瑶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暮云深则眉头紧锁,望着太一宗临时驻地方向。
“怎么了?”洛清弦走上前,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冰冷。
楚瑶闻声抬头,眼中带着水光:“阿弦……是云朗。他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让进,连我和云深都不行。我们听到……听到他在里面哭……”
她的声音哽咽了,“自从爹娘走后,他从未这样过……他一直强撑着……”
暮云深叹了口气,将怀里那只安静的金色小狗轻轻递给洛清弦:“这小家伙……本想送给云朗做个伴,或许能让他开心些。现在……阿弦,你帮我们送进去吧,他或许……只听你的话。”
他的语气充满了无奈和心疼。
那只盲眼的小狗似乎感知到气氛的凝重,温顺地趴在洛清弦臂弯里,一动不动。
洛清弦看着怀中柔软的小生命,又看了看那对忧心忡忡的夫妻,默然片刻,接过了小狗。
“嗯。”他应了一声,转身向太一宗驻地走去。
驻地被临时设在一处还算完好的院落里,显得颇为简陋。
洛清弦走到楚云朗的房间外,门紧闭着,里面一片死寂,但以他的耳力,能清晰地听到门缝里传来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他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立刻传来楚云朗带着浓重鼻音、却又强装凶狠的呵斥:“滚!我说了不准进来!谁都不准!”
洛清弦没有理会,直接推门而入。
房间里光线昏暗,窗户紧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悲伤和绝望的味道。
楚云朗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掌门的服饰,而是穿着一身素白的中衣,蜷缩在床榻的角落里,脸深深埋在膝盖里,单薄的肩膀一下下地抽动着。
听到有人进来,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眼睛又红又肿,像只受惊又愤怒的兔子。
当他看清来人是洛清弦时,眼中的愤怒瞬间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委屈,有难堪,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你……你怎么来了?”他慌忙用袖子擦脸,试图掩饰自己的狼狈,声音沙哑得厉害,“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洛清弦没有离开,而是反手关上了房门,将怀中的小狗轻轻放在地上。
小狗适应了一下黑暗,然后凭着嗅觉,小心翼翼地、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用鼻子轻轻蹭了蹭楚云朗的脚踝。
这细微的触感让楚云朗身体一僵。
洛清弦走到床边,没有坐下,只是静静地站着,俯视着这个年仅十八岁、却被迫扛起整个宗门重担的少年。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用一种罕见的、近乎温和的语气问道:
“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楚云朗努力筑起的情感堤坝。
他先是一愣,随即泪水再次决堤而出,比刚才更加汹涌。
他不再掩饰,也无力掩饰,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诉说起来:
“我……我做噩梦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很可怕的噩梦……我梦见……梦见其他宗门的人又来欺负我……他们好多人……打我……骂我是没爹没娘的野种……说太一宗完了……说我根本不配当掌门……”
他的身体因为哭泣而颤抖:“以前……以前每次有人欺负我……爹都会第一时间出现,把那些坏蛋全都打跑……娘会把我抱在怀里,轻声安慰我,说‘云朗不怕,爹娘在’……”
说到这里,他泣不成声,巨大的悲伤淹没了他:“可是……可是这次……我找不到他们了!我拼命喊爹,喊娘……没有人应我!哪里都找不到!他们是不是……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是不是嫌我太没用,保护不了太一宗,所以不要我了?!”
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洛清弦,那双曾经明亮骄傲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被遗弃的恐慌和深入骨髓的悲伤。
“我才十八岁……阿弦……我才十八岁啊!”他崩溃地哭喊。
“我不想当什么掌门!我不想扛什么责任!我只想我爹我娘回来!我只想回到以前……回到以前那种……哪怕你总是冷着脸,但至少大家都在的日子……呜呜呜……”
少年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他不再是那个强装冷漠、用愤怒来掩饰脆弱的年轻掌门,他只是一个骤然失去双亲、被迫一夜长大、内心充满了恐惧和思念的、孤独无助的孩子。
洛清弦站在原地,沉默地听着。
楚云朗的每一句哭诉,都像一根根细针,扎在他看似冰冷的心上。
他看着这个少年,仿佛看到了千年前,那个在废墟中抱着他冰冷身体、哭得撕心裂肺的谢回。
原来,失去至亲的痛,无论过去千年还是就在眼前,都一样刻骨铭心。
他生性冷情,不善言辞,更不懂如何安慰人。
此刻,看着楚云朗哭得几乎喘不上气,他犹豫了一下,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举动。
他缓缓伸出手,有些僵硬地,轻轻放在了楚云朗不停颤抖的头上。
这个动作让楚云朗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洛清弦。
印象中,洛清弦从未对他有过任何亲近的举动。
洛清弦的手掌很凉,动作也很笨拙,但他只是那样放着,用一种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语气,缓缓说道:
“他们不会不要你。”
“楚萧然和柳月凝,用命护下的,不止是我,更是你,是太一宗的未来。”
“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但哭过之后,太一宗还需要它的掌门。”
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虚假的承诺,只是陈述着他认为的事实。
楚云朗怔怔地看着他,泪水依旧不停地流,但那种歇斯底的崩溃感,却渐渐平息了下来。
他感受着头顶那只冰凉却沉稳的手,仿佛在无边黑暗中抓住了一根浮木。
地上的小狗似乎感知到气氛的变化,又往前凑了凑,发出细微的呜咽声,用脑袋蹭着楚云朗的小腿。
楚云朗低下头,看着那只盲眼却努力向他示好的小生命,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一向冷冰冰、此刻却难得流露出些许温和的洛清弦,心中百感交集。
怨恨吗?
或许还有。
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慢慢伸出手,将那只小狗抱进了怀里。
小狗温暖的身体和柔软的毛发,带来一丝真实的慰藉。
他不再大声哭泣,只是默默地流着泪,将脸埋在小狗柔软的皮毛里,肩膀微微耸动。
洛清弦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收回手。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床边,任由少年靠着他冰凉的手掌,无声地宣泄着内心的痛苦。
窗外的阳光透过门缝,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斑。
房间里,只剩下少年压抑的啜泣声,和小狗偶尔发出的呜咽。
这一刻,所有的恩怨似乎都暂时被搁置。
只剩下一个失去一切的少年,一个背负着千年记忆的孤寂灵魂,和一只懵懂无知却充满生命力的小狗,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共同舔舐着各自的伤口。
悲伤逆流成河,但至少,他们不再是独自一人面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