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冲进深城初夏的夜风里,温热的风瞬间裹住我满身的冰凉。路灯将梧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碎成斑驳的暗纹。我漫无目的地跑,耳边是他那声被门隔断的“小悠”,很轻,却像绳索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越勒越紧,几乎窒息。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这十年,我的整个世界就是以乐断忧为圆心画出的一个圆。学校,家,他带我去的书店,我们常散步的河边……每一个角落都渗透着他的存在。如今这个圆心骤然崩塌,我像一颗被甩出轨道的行星,迷失在黑暗里。
最终,我停在了城南的河边。这里是他最早带我来的地方,小时候我怕水,他总是紧紧牵着我的手,指给我看对岸的灯火,说那些光里总有一盏是属于我们的家。
我靠着岸边的栏杆滑坐下来,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草木的潮湿气息和河水淡淡的腥味混在一起,忽然就让我想起他毯子上那股总是让我安心的、干净的草木清香。眼泪又一次毫无预兆地涌出,迅速浸湿了裤子的布料。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在脑海里反复回荡。
——“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依赖。”
——“等你遇到能和你并肩的人……”
道理我都懂,可我二十岁的心脏,第一次这样剧烈地、不管不顾地为一个人跳动,它带来的灼烧般的痛楚和羞耻,岂是几句冷静克制的道理能够抚平的?
不知过了多久,夜风渐渐带上了凉意。我穿得单薄,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脚步声很轻地停在我身边。
我没有抬头,但我知道是他。他总能找到我,就像我小时候玩捉迷藏,无论藏在哪个柜子里或窗帘后,他总能第一个找到我,然后笑着把我抱出来。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外套轻轻披在我肩上,是他常穿的那件卡其色风衣,上面沾染着淡淡的、属于他的味道。
他在我身边蹲下,没有立刻说话。我们之间只剩下河水流动的细微声响,和彼此压抑的呼吸。
“蛋糕还没切,”他终于开口,声音比晚风更柔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草莓很甜,我给你留了最大的一颗。”
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他总是这样,用最平常的话,戳中我最柔软的地方。
“小叔叔……”我抬起头,眼睛红肿,声音沙哑,“对不起……”
对不起,让我喜欢了你。对不起,弄糟了你的心意。对不起,让你担心。
他伸出手,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用指腹轻轻揩去我脸颊的泪痕。他的指尖温暖,触碰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分量。
“不用道歉,小悠。”他凝视着我,眼里的情绪很深,像这夜色下的河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有复杂的暗流涌动。“被你喜欢……是件很珍贵的事。”
我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他微微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怜惜,有无奈,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藏的疲惫。“我只是不能……用你希望的那种方式来回应你。不是不愿意,是不能。”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些,“我看着你长大,护着你,是希望你永远明亮快乐,而不是……让你陷入另一种可能被世俗指责、让你将来或许会后悔的痛苦里。”
他把我肩上滑落的外套重新拢好,动作细致而温柔。
“你可以继续喜欢我,像喜欢你最重要的亲人那样依赖我。或者……”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如果你觉得暂时做不到,需要离开一段时间,去看看更大的世界,遇见更多的人……我也会在这里,替你留着那盏灯。”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着我的心。他给了我一条看似宽宥实则更令人绝望的退路——留下,以亲人的身份;或者离开,带着他永恒的守望。
我忽然明白了,他并非无动于衷。他的拒绝里,包含了太多我不能立刻读懂的东西:责任、保护、或许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必察觉、更不敢承认的慌乱。他把我所有汹涌的情感,小心翼翼地框定在“依赖”和“亲情”的范畴内,不是为了否定我,而是为了护住我,也护住我们之间这十年相依为命、不容有失的根基。
恨意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酸楚和疲惫。
我看着他被路灯勾勒出的侧脸,那张从我五岁起就刻印在生命里的、无比熟悉的脸。最终,我缓缓伸出手,轻轻拽住了他衬衫的袖口,像一个迷路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
“小叔叔,”我哽咽着,用尽了全身力气,“……我们回家吧。”
先回家。回到那盏灯下。至于心里那片被骤然点破又不得不强行掩埋的燎原之火,或许只有时间,才能告诉我该如何让它沉寂,或者……该如何让它燃烧成另一种不被灼伤的形状。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反手,将我冰凉的手指完全握进他温热的掌心。
“好,”他应道,声音低沉而安稳,“我们回家。”
他拉着我站起身,却没有松开手,就这样牵着我,沿着来时路,一步一步,朝着有光的方向走去。影子在我们身后被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永远也不会分开。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从我说出口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一样了。而我们都选择了,用最温柔的方式,将它暂时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