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玉月不知自己是如何睡去的,或许是因为极致的疲惫与心力交瘁,或许是那带着霸道气息的怀抱竟在无意中隔绝了帐外的一部分寒意。她在混乱的梦境与冰冷的现实间浮沉,始终紧握着那枚箭头,仿佛它是溺水之人唯一的浮木。
再次睁开眼时,帐内已透入天光,但并非透过窗户,而是从帐帘的缝隙和顶部的通风口渗入,朦胧而压抑。身下的狼皮褥子温暖,却带着陌生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强烈气息——那是拓拔萨克序的味道,混合着皮革、尘土和一种独特的、极具侵略性的麝香,无处不在,将她紧紧包裹。
她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拓拔萨克序已不在帐内,空余一室冷清和昨夜残留的、令人心悸的暧昧与冲突痕迹。她低头,摊开手心,那枚冰冷的箭头静静躺着,边缘硌出了淡淡的红痕,提醒她昨夜并非噩梦。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帐帘被掀开,进来的却不是拓拔萨克序,而是两名穿着金国服饰、面容谨慎的侍女。她们手中捧着洗漱的铜盆、干净的衣物(依旧是金国式样)和一些简单的吃食。
“公主,请梳洗用膳。”侍女的声音生硬而疏离,带着显而易见的监视意味。
水玉月沉默地看着她们,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成了真正的囚徒,被圈禁在了拓拔萨克序的领地之内。
她如同木偶般任由侍女服侍洗漱,换上衣裙。送来的食物是烤羊肉和奶酥,浓烈的膻味让她胃里一阵翻腾,勉强吃了几口便再也无法下咽。
“三王子呢?”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一名侍女低头回答:“王子殿下有军务在身,已离开营地。吩咐奴婢们好生伺候公主,请公主……安心在此休养,切勿随意走动。”
“随意走动?”水玉月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这帐篷内外,想必早已布满了看守的士兵,她又能走到哪里去?
一整天,她都被困在这顶华丽而压抑的王帐里。时间变得无比漫长而煎熬。她时而呆坐,时而摩挲着那枚箭头,思绪纷乱如麻。楼十进温柔而郑重的承诺,拓拔萨克序霸道而灼热的目光,金国王冰冷残酷的杀意,沙狐王令人作呕的觊觎……无数画面在她脑中交织碰撞,几乎要将她逼疯。
帐外偶尔传来士兵巡逻的脚步声、马蹄声、以及金国男子粗犷的交谈声,一切都提醒着她,这里是与故国截然不同的异邦,她是孤立无援的囚鸟。
傍晚时分,帐外传来一阵不同于士兵的、略显嘈杂的声响,似乎有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声,以及金国士兵严厉的呵斥。
水玉月的心下意识一紧。她犹豫片刻,终究忍不住,悄悄走到帐帘边,极轻地掀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营地的一角,几名金国士兵正粗暴地推搡着十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看样貌和发式,竟像是大鼎的子民!有老人,有妇女,甚至还有几个瘦小的孩子,他们被铁链拴在一起,眼神麻木而恐惧,显然是被俘的奴隶或是从边境掳掠来的平民。
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似乎因为饥饿和害怕,跌倒在地,小声地哭泣起来。押送的士兵不耐烦地咒骂了一句,扬起手中的皮鞭就要抽下!
水玉月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惊呼出声!
然而,另一道高大的身影更快地介入。拓拔萨克序不知何时回来了,他一把攥住了那名士兵即将落下的皮鞭,脸色冷峻。
士兵见到是他,立刻惶恐地低头行礼。
拓拔萨克序没有看他,目光扫过那些瑟瑟发抖的大鼎俘虏,最后落在那哭泣的小女孩身上。他眉头紧锁,对那士兵沉声说了几句什么(水玉月离得远,听不真切),士兵连连点头,收起了鞭子。
接着,拓拔萨克序竟从自己马鞍旁的袋子里,掏出一块干粮,弯腰递给了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吓得不敢接,睁着泪眼惊恐地看着他。
拓拔萨克序似乎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将干粮塞进了小女孩手里,然后挥挥手,让士兵将这批俘虏带下去安置。他的动作依旧带着金国人特有的粗犷,甚至有些笨拙,但那瞬间的举动,却与他平日表现出来的霸道暴戾截然不同。
水玉月怔怔地看着这一幕,握着帐帘的手指微微收紧,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
是伪善吗?还是……他并非全然冷血?
正当她心神动摇之际,拓拔萨克序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视线,猛地转过头,锐利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帐帘后那双偷窥的眼眸。
水玉月吓了一跳,慌忙放下帐帘,心脏怦怦直跳,像是做错了事被抓住的孩子。
脚步声很快逼近,帐帘被猛地掀开,拓拔萨克序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风尘和寒意走了进来。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她,看到她脸上尚未褪去的惊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偷看什么?”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水玉月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回答。难道要问她刚才为何对那些俘虏手下留情吗?以他的性子,只怕又会嘲讽她虚伪的同情心。
然而,拓拔萨克序却并没有追问,也没有像昨夜那般强势逼近。他只是走到案几旁,拿起水囊仰头灌了几大口,喉结剧烈滚动着。
沉默在帐内蔓延,有些压抑,却又异于之前的剑拔弩张。
“以后……”忽然,他放下水囊,背对着她开口,声音依旧生硬,却似乎刻意放缓了些,“就待在我的营地。外面……不安全。”
水玉月倏然抬头,看向他的背影。这话……是在变相地承诺保护她?还是在警告她不要妄想逃离?
他似乎也不期待她的回应,说完便走到帐内另一侧,开始解下身上的佩刀和皮质护臂,动作利落而充满力量感。
水玉月站在原地,看着他宽阔的背影,想起方才他对那个小女孩略显笨拙的善意,再想起他昨夜疯狂的掠夺和今日这句生硬的“叮嘱”……这个男人的复杂和多变,让她感到迷茫甚至一丝恐惧。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残忍的侵略者?暴戾的王子?还是……也有一丝未曾泯灭的……
不,不能想。他是敌人,是毁了她家园、囚禁她自由的蛮夷王子。
她用力掐了掐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那枚箭头冰冷的触感,再次清晰地传来。
然而,心底某个角落,那颗被冰冻绝望包裹的心,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火星,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尽管她不愿承认。
在这冰冷的囚笼里,那一丝极其微小、甚至可能只是错觉的“不同”,竟也成了黑暗中诱人沉沦的微光。
拓拔萨克序转过身,正好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迷茫与挣扎。他琥珀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床榻边,坐下,开始擦拭他的弯刀。锋利的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帐内再次陷入寂静,只剩下布帛擦拭金属的沙沙声,以及两人之间那无声流淌的、诡异而紧张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