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上官府一别,赵恒杰像是摸准了上官墨的行踪,总能在各种场合“恰巧”撞见他。
头一回是三日后的清晨,上官墨照例去巷口的包子铺买早点。刚接过油纸包,身后就传来熟悉的声音:“上官公子!好巧啊!”
他回头,见赵恒杰穿着件杏色短褂,手里提着个食盒,笑得一脸灿烂:“我家厨子新做了蟹黄汤包,想着给你送来尝尝,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说着便把食盒往他怀里塞,热气透过木盒渗出来,暖得有些烫手。
上官墨捏着包子的手指紧了紧,耐着性子道:“赵公子不必如此,我已买好。”
“哎呀,尝尝嘛,”赵恒杰不由分说地把食盒塞进他手里,“就当……就当谢你那日替我捡画轴了。”
上官墨望着怀里沉甸甸的食盒,又看了看少年眼里闪烁的期待,终究没再推拒,只淡淡道:“多谢。”心里却暗叹——这谢礼未免也太及时了些。
没过两日,上官墨去古籍铺还拓本,刚走出店门,就见赵恒杰骑着匹白马立在街角,宝蓝色的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见他出来,立刻翻身下马:“上官公子!我正打算去城外的玉泉寺看新栽的牡丹,你要不要同去?”
上官墨蹙眉:“我还有事。”
“能有什么事比看花重要?”赵恒杰凑近两步,压低声音,“听说那寺里的素面格外好吃,我请客!”
他眼里的光太亮,像揣着满口袋的星星,非要往人眼前倒。上官墨被那股热络劲儿烘得有些不适,转身便走:“不去。”
“哎!”赵恒杰跟上来,亦步亦趋,“那我送你?我这马快得很,比你走路快多了。”
上官墨脚步不停:“不必。”
“那我陪你走?”
“……”
从古籍铺到上官府不过半盏茶的路,赵恒杰跟在旁边,絮絮叨叨说了一路江南的趣闻,从丝绸的染色技法说到西湖的画舫,声音里的鲜活气像要溢出来。上官墨大多时候只听不说,偶尔“嗯”一声,心里却默默数着——这已是本月第五次“偶遇”了。
更离谱的是一次他去参加友人的诗会,刚进园林,就见赵恒杰正与几位公子哥谈笑风生。见他进来,立刻笑着迎上来:“上官公子也来了?真是太巧了!我表兄也在这儿,拉着我非要来凑个热闹。”
上官墨看着他手里那把明显刚买的折扇,上面还题着句不合时宜的“江湖浪迹”,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诗会是友人私下邀约,连帖子都没发,这位赵公子倒是“巧”得精准。
散会时,赵恒杰又凑过来:“方才听你作诗,意境真好。我这儿有瓶新得的桃花酿,不如去我家喝两杯?就当……就当交流交流?”
上官墨望着他眼里那点藏不住的狡黠,忽然觉得有些无奈。这人的“偶遇”太过刻意,像个执着的孩童,非要把手里最亮眼的糖塞给他。拒了几次,见他依旧兴致勃勃,倒也渐渐懒得再费口舌。
“不去。”他丢下两个字,转身离去,身后传来赵恒杰锲而不舍的声音:“那明日我去你府外等你?听说城东新开了家棋社……”
上官墨脚步未停,心里却想着:明日怕是又要“恰巧”在府门口遇见了。
这般想着,嘴角却莫名地,微微松了些。这日刚过辰时,上官墨正临窗校对着新得的拓本,管家匆匆进来回话,说是老爷在正厅候着,有要事相商。他心里微动,放下笔砚往正厅去,刚进门就见父亲上官鸿坐在太师椅上,面色沉凝,手边放着一卷明黄的文书。
“父亲找我?”上官墨拱手行礼。
上官鸿抬眼,指了指那文书:“昨日宫里传了旨意,令京中适龄勋贵子弟入武学堂修习三月,熟悉弓马骑射,以备秋猎。你大哥在边关戍守(上官齐),这事自然该你去。”
上官墨一怔。他自小浸淫书墨,对拳脚功夫向来生疏,更别说弓马骑射。“父亲,我……”
“不必多言。”上官鸿打断他,语气不容置喙,“咱家虽是文臣世家,但也不能少了些筋骨气。去武学堂磨一磨性子,对你没坏处。这是皇命,推不得。”
话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上官墨默默应下,心里却已料到接下来三月怕是难得清静——武学堂里勋贵子弟云集,以赵恒杰那股子“恰巧”的本事,未必不会出现在那里。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上官墨换了身便于活动的青布劲装,刚走到武学堂门口,就听见一阵熟悉的爽朗笑声。抬眼望去,赵恒杰正穿着件银灰色骑射装,腰间挂着柄精致的短刀,正和几个世家子弟说笑着,见他过来,眼睛瞬间亮了,几步就冲了过来。
“上官公子!你也来了?”他脸上的惊喜瞧着半点不假,仿佛真是天大的巧合,“我爹非说我整日游手好闲,硬把我塞进这武学堂来,没想到竟能在这儿碰到你!”
上官墨看着他那身明显精心打理过的装束,连靴底的灰尘都擦得干干净净,哪里有半分被硬塞来的不情愿?他淡淡“嗯”了一声,抬腿就要往里走。
“哎,等等我!”赵恒杰快步跟上,压低声音凑近他,“我听说今日要学射箭,你会吗?要不我教你?我射箭可是得过父亲夸奖的!”
上官墨侧头看他,少年眼里又盛满了那种亮晶晶的期待,像揣着颗想与人分享的果子。他想起昨日在校场试弓时,连弓弦都拉不太开的窘迫,面上却依旧平静:“不必,我自己学便好。”
进了演武场,教头分了队伍,巧的是,他竟和赵恒杰被分到了一组。站定之时,赵恒杰凑在他耳边低语:“你看,这可不是我安排的,是缘分吧?”
上官墨没接话,只盯着前方的箭靶,耳根却悄悄泛起一点热。他忽然有些不确定,这人到底是真的巧合不断,还是把所有的心思都明晃晃摆在了他眼前,偏生他还躲不开,也……渐渐不想躲了。
教头讲解完射箭要领,众人开始练习。上官墨握着弓,手臂因用力而微微发颤,箭杆偏得离谱,三箭都落了空。正有些懊恼时,身侧传来赵恒杰的声音:“手腕再稳些,吸气时别太急。”
他侧头,见赵恒杰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一手虚虚扶着他的手肘,声音放得极轻:“看,像这样,沉肩,拉弦……对,就是这个角度。”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少年身上淡淡的皂角香。上官墨心头一跳,手劲竟松了些,箭“嗖”地射出去,虽仍未中靶心,却稳稳落在了靶上。
“成了!”赵恒杰比他还高兴,拍了下手,眼里的笑意几乎要漫出来,“我就说你学得快吧?”
上官墨放下弓,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多谢。”
又过几日阳光洒在演武场的青砖上,映得少年的侧脸愈发明朗。上官墨望着远处的箭靶,忽然觉得,这武学堂的日子,或许未必全是难熬。至少,身边这道总也甩不开的身影,倒让枯燥的练习,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演武场的青石板被晨光晒得发烫,三十余名少年正随着教头的口令挥枪刺击,枪缨翻飞间带起阵阵破空声。
上官墨站在队列末尾,身形尚显单薄,握枪的手却稳得不像个初习者。教头周猛刚示范完“毒蛇出洞”的枪式,多数人还在笨拙地模仿枪尖急颤的弧度,上官墨已悄然沉腰,枪杆顺着小臂发力的轨迹自然下沉,再猛地一抖——枪缨骤然绷直,枪尖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残影,正对着十步外的木靶红心,力道竟让枪杆微微发出共鸣。
“嗯?”周猛皱着的眉梢挑了挑。他刚才特意放慢了手腕转劲的细节,这小子不仅看在眼里,还能顺着力道使出几分神韵来。他不动声色走过去,突然伸手拍向上官墨持枪的手腕:“握稳了!”
掌心刚触到少年手腕,周猛就觉一股巧劲顺着枪杆反震回来,上官墨的手腕看似被拍得一沉,枪尖却在间不容发之际稳住了准头,反倒像借他的力道拧出个更刁钻的角度。周猛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寻常少年被这么一拍早脱手了,这反应速度和对力道的敏感,是块练枪的好料子。
“出列,再刺十枪。”周猛的声音沉了几分,目光却紧紧锁在上官墨的枪尖上。
另一边,赵恒杰的长剑正舞得虎虎生风。他臂展过人,一套“流云十三式”被他使出了几分大开大合的气势,剑风扫过身旁的柳枝,断叶簌簌落地,引得几个同伴暗暗喝彩。周猛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这孩子力量足,却少了几分剑该有的灵动,倒是中规中矩。
可就在周猛转身时,却见赵恒杰的目光越过演武场,落在了东侧兵器架的角落。那里立着两柄沉甸甸的铁锏,黑沉沉的锏身布满细密的棱纹,是展武区常用的重型兵器。他的剑招明显慢了半拍,眼神里竟透着几分对那对铁锏的向往,仿佛握着长剑的手,更想感受那份砸落时的沉猛力道。
“赵恒杰!”周猛低喝一声,“走神了?”
赵恒杰一个激灵,连忙收剑立正,脸颊微红,却忍不住又瞟了一眼那对铁锏。周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放着好好的长剑不专心,倒惦记起不属于这一区的兵器了?
但他没再多说,只是转向上官墨,看着少年第十枪稳稳钉在靶心旁的木筋上,枪杆犹自轻颤。周猛突然道:“明天起,你跟我练早课。”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安静下来。谁都知道,周教头的早课只带最有潜力的弟子。上官墨愣了愣,随即握紧枪杆,低头应道:“是。”阳光落在他挺直的肩背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锋芒初露的光。月上中天时,相府西跨院的窗棂还透着微光。上官墨刚把今日新学的枪式在灯下默画完,窗纸突然被轻轻叩了三下,节奏又急又轻,像春蚕食叶。
“谁?”他压着声问,指尖已按在桌角的短匕上。
“是我,赵恒杰。”窗外传来压低的嗓音,带着点莫名的兴奋,“快开门,有好事。”
上官墨皱眉拉开门,月光立刻涌进来,照见赵恒杰一身短打,裤脚还沾着草屑,手里竟攥着两截粗麻绳。“你这是……”
“别问,跟我走。”赵恒杰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外带,脚步轻快得像偷食的猫,“去演武场,我瞧着那对铁锏顺眼很久了,今晚正好试试手。”
上官墨脚步一顿:“偷兵器?周教头知道了会罚的。”
“就试半个时辰,天不亮送回去,谁能知道?”赵恒杰回头,眼里闪着光,“你练枪那么厉害,帮我搭个手呗?那锏沉得很,我一个人未必抱得动。再说了,你不想看看展武区的家伙到底有多带劲?”
他说着,往演武场的方向努了努嘴。夜色里,兵器架的轮廓在树影间若隐若现,那对铁锏就立在最下层,黑沉沉的像蛰伏的兽。
上官墨看着他发亮的眼睛,又想起白日里这人盯着铁锏时的神情——那不是少年人的顽劣,倒像是猎手见了合手的弓。他沉默片刻,终是把短匕别回腰间:“只许看,不许动。”
“成!”赵恒杰立刻笑起来,拽着他猫着腰钻进夹道。月光被墙头的瓦当切成碎块,两人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挪,廊下挂着的灯笼被风推得轻轻晃,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又倏地缩成一团。
快到演武场角门时,赵恒杰突然停住,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给上官墨:“刚从厨房摸的,糖糕,垫垫肚子。”
上官墨捏着温热的纸包,看着少年踮脚往里面张望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荒唐的事里,竟藏着点说不清的热乎气。演武场的夜比别处更静,只有虫鸣在草窠里此起彼伏。赵恒杰蹲在兵器架后,借着月光打量那对铁锏,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冰冷的石地面。上官墨挨着他蹲下,衣料蹭过草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你听,”赵恒杰忽然侧过头,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贴到上官墨耳边,“这锏要是抡起来,风声肯定跟打雷似的。”
温热的气息扫过上官墨的耳廓,他下意识往旁边偏了偏,却被对方伸手按住肩膀。赵恒杰的掌心带着白日练剑留下的薄茧,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那份微糙的温度,不轻不重地落着,像怕他跑了。
“别动,巡逻的刚过去。”赵恒杰的目光还盯着那对铁锏,手指却没松开,反而顺着肩线轻轻滑了滑,像是在确认他没真的躲开,“你说,我要是真能用上这个,是不是比练剑强?”
上官墨没看他,视线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月光把赵恒杰的轮廓拓得很淡,唯有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影子清晰地覆在自己臂弯,像片沉甸甸的云。他能闻到对方身上的皂角味,混着点青草的潮气,不算好闻,却奇异地让人静得下心。
“周教头说,兵器得合手。”他开口时,声音比平时低哑些,“你连剑还没练好。”
“可我一看见那锏,就觉得胳膊都痒。”赵恒杰笑起来,胸腔的震动透过相抵的胳膊传过来,“就像……就像看见你练枪时那样,觉得那东西天生就该在手里。”
他说着,忽然伸手碰了碰上官墨握枪时磨出薄茧的指节,指尖擦过的地方像落了点火星,让上官墨蜷了蜷手指。“你这手也怪,看着细,劲倒不小。”赵恒杰的指尖没多做停留,很快收了回去,转而抓住铁锏的柄,“帮我抬一下?就抬起来看看。”
两人体力相抵,铁锏离地时发出沉闷的坠响。上官墨被那股重量带得往赵恒杰那边倾了倾,肩膀撞进对方怀里。赵恒杰闷笑一声,伸手揽住他后腰稳住身形,掌心贴着他腰侧的衣料,温热的触感像浸了水的棉絮,慢慢往皮肉里渗。
“站稳了,相府公子可别摔着。”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戏谑,却没立刻松开手。
上官墨挣了一下,没挣开,索性任由他揽着,低头去看那对铁锏。月光顺着锏身的棱纹流下来,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投下细碎的影。夜风吹过,带着远处荷塘的水汽,把周遭的虫鸣都吹得软了些。
“放回去吧,快寅时了。”上官墨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赵恒杰“嗯”了一声,却在放下铁锏时,故意慢了半拍,让两人的手在锏柄上多贴了片刻。直到收回手时,他还轻轻捏了捏上官墨的指尖,像在回味那点练枪人独有的硬度。
往回走时,没人说话。只有脚步踩在草叶上的沙沙声,和偶尔相碰的胳膊,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