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迈巴赫驶离码头区域，将那片弥漫着无形硝烟与血腥味的战场甩在身后。车厢内再次被一种沉重的寂静笼罩，不同于来时，此刻的寂静里掺杂了更多难以言喻的张力，如同暴雨将至前低气压的闷窒。

沈烬专注地握着方向盘，目光平视前方道路，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克制，仿佛刚才在仓库里那个下手狠戾、气势逼人的人不是他。只有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戒指，以及手背上已经涂抹了药膏、却依旧隐约可见的几点红痕，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发生的一切。

顾临渊靠在副驾驶座上，闭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揉按着太阳穴。码头的短暂交锋看似全盘掌控，但其中耗费的心神与面对那些贪婪丑陋面孔带来的厌烦，依旧在他眉宇间刻下了一道细微的折痕。他厌恶这种不得不亲自下场与蝼蚁周旋的时刻。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繁华都市的霓虹初上，流光溢彩地映入车内，却照不进两人之间那堵无形的、冰冷却又紧密纠缠的墙。

在一个漫长的红灯前，车子缓缓停下。

车厢内的寂静被放大到了极致。沈烬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内的心跳，以及身边人那极轻却似乎并不平稳的呼吸声。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极其快速地，从后视镜里扫过顾临渊微蹙的眉心。

那只搭在方向盘上的、戴着戒指的左手，指节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

就在这时，顾临渊放在扶手箱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发出嗡嗡的震动声。屏幕上跳动着“周医生”的名字。

顾临渊睁开眼，眼底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看到来电显示后，那丝不悦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冷漠所取代。他没有立刻接起，任由手机震动了几秒，像是在权衡什么。

沈烬的视线平视前方，仿佛对一切毫无所觉，但全身的感官却都聚焦在那只震动的手机上。周医生，顾家的私人医疗团队负责人，通常只直接向顾临渊汇报极其重要或隐秘的健康状况。

震动停止了一次，又固执地再次响起。

顾临渊终于伸出手，指尖划过屏幕，接起了电话，却没有放到耳边，而是直接开了免提，将手机随意地扔回了扶手箱上。

“说。”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疏离。

电话那头传来周医生谨慎而清晰的声音：“顾先生，您下午的检查结果出来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胃部溃疡面有扩大的趋势，炎症指数也偏高。这与您近期饮酒过量、作息极不规律有直接关系。我必须再次强烈建议您……”

“知道了。”顾临渊冷淡地打断了他，语气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对方说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药我会按时吃。”

“顾先生！”周医生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急切，“不仅仅是吃药的问题！您必须严格控制饮食，绝对禁酒，保证充足的休息！否则继续恶化下去，后果可能会很严重，甚至……”

“周医生。”顾临渊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虽然音量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威压，“你只需要告诉我需要吃什么药。其他的，是我的事。”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了，只剩下细微的电流杂音。过了几秒，周医生才重新开口，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带着无奈和敬畏：“……好的，顾先生。新的药方和注意事项我已经发到您私人邮箱。请您……务必保重。”

通话戛然而止。

车厢内再次陷入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红灯转绿，后面的车按了一下喇叭催促。

沈烬猛地回过神，踩下油门。车子平稳地滑出，但他的心脏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不断收紧，带来一阵阵窒闷的疼痛。胃部溃疡扩大……炎症指数偏高……绝对禁酒……后果严重……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神经上。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的路，手背上的青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凸起。

顾临渊依旧闭着眼，仿佛刚才那通关乎他身体安危的电话从未发生过。他的侧脸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下显得异常冷漠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自毁般的无所谓。

这种毫不在意的态度，比任何暴怒都更让沈烬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慌和……愤怒。

是的，愤怒。

一种压抑的、扭曲的、几乎要冲破他所有服从外壳的愤怒。

他怎么敢……怎么敢如此轻慢地对待属于……属于他沈烬的……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骤然窜出，惊得他几乎要失控地踩下刹车。他猛地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剧烈的刺痛和弥漫开的铁锈味才勉强将那疯狂滋生的妄念压了回去。

但他周身的气息却无法控制地变得冰冷而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可能断裂。

一直闭目养神的顾临渊，似乎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没有什么温度地落在沈烬紧绷的侧脸上。

“怎么？”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嘲弄，“听到我快死了，开始给自己找新出路了？”

这话极其刻薄，像淬了毒的冰锥，直直刺向沈烬最恐惧的深渊。

沈烬的呼吸骤然一窒，方向盘上的手猛地收紧，骨节发出细微的脆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一打方向盘，将车粗暴地靠边停下！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车子停稳的瞬间，沈烬猛地转过头，看向顾临渊。他的眼睛因为剧烈的情绪冲击而泛着骇人的红，里面翻涌着震惊、恐惧，以及一种被彻底误解和刺伤的、近乎绝望的疯狂。

“我没有！”这三个字几乎是从他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顶撞的激动，“我从来没有——！”

顾临渊似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怔了一下，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桃花眼里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但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冰冷覆盖。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沈烬失控的样子，嘴角甚至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哦？”他慢条斯理地反问，语气轻佻，“那你这副样子，是给谁看？”

沈烬胸膛剧烈起伏，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又被那句冰冷的嘲讽狠狠砸回冰窖。他看着顾临渊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毫不在意的眼睛，看着那嘴角残忍的弧度，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猛地推开车门，冲下车，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却无法浇灭他胸腔里那团灼烧的火焰。他绕到车头前方，背对着车子，双手死死撑在冰冷引擎盖上，高大的肩膀因为压抑到极致的情绪而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低下头，额头顶着冰冷的前盖，像一头被困在绝境中、发出无声嘶吼的野兽。

他从未如此失态过。

车内，顾临渊看着车外那个几乎要崩溃的背影，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缓缓消失，眼底深处那丝极淡的讶异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幽暗难辨的情绪所取代。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车厢内外，是两个被无声风暴席卷的世界。

良久，顾临渊推开车门，下了车。

他走到沈烬身后，脚步声在寂静的夜街上清晰可闻。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冰凉的指尖碰了碰沈烬因为极度紧绷而僵硬的肩胛骨。

沈烬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却没有回头，也没有躲开。他的颤抖奇异地缓和了一些，只是呼吸依旧粗重。

“抬起头。”顾临渊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没有了之前的嘲弄，只剩下一种平淡的命令。

沈烬僵硬地、缓慢地直起身，转过来，却依旧低垂着头，不敢去看顾临渊的眼睛。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冷汗还是别的什么。

顾临渊的目光落在他狼狈的脸上，看了片刻。然后，他抬起手，用指节极其粗暴地擦过沈烬的眼角，动作毫无温柔可言，甚至带着一种不耐烦。

“难看死了。”他嫌弃地评价道，收回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沈烬的身体僵硬着，心脏却因为这不含任何温情的触碰而疯狂悸动。

“回去开车。”顾临渊转过身，重新走向副驾驶座，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漠，“别让我说第二遍。”

沈烬站在原地，看着顾临渊拉开车门坐进去的背影，胸腔里那场毁天灭地的风暴似乎奇异地开始平息，只剩下无尽的酸涩和一片冰冷的茫然。

他抬手，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脸，深吸了几口冰冷的夜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然后，他拉开车门，重新坐回驾驶座。

引擎再次启动。

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失控从未发生。

只是车厢内的空气，变得更加粘稠，更加沉默，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碎裂，又或者在以一种更加扭曲的方式，重新熔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