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利雅倒下的那一刻,亚法那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温热的血浸透了她的衣襟,带着绯利雅身上独有的、清冷中藏着微甜的气息——那是她总爱在书房偷偷用的薰衣草香膏味,此刻却混着浓重的腥甜,成了剜心的利刃。她死死抱着绯利雅逐渐变冷的身体,指尖颤抖地抚过她苍白的脸颊,那曾经比雪还莹润的肌肤,正一点点失去温度。
“别睡……绯利雅,醒醒啊……”亚法那的声音碎得像风中的残烛,“你不是说要教我认北天的星群吗?你不是还没看我新画的星图吗?你起来啊……”
可怀里的人再也不会回应了。那双总是含着月光的眸子紧闭着,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像停驻了两只永远不会再展翅的蝶。墨色长发散开,几缕银丝混杂其中,沾了点点血痕,黑白红交织,刺得亚法那眼睛生疼。
侍卫们围了上来,有人想将绯利雅抬走,却被亚法那猛地推开:“别碰她!谁都不准碰她!”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死死护着怀里的人,眼眶通红,却硬是逼回了泪水。她忽然想起绯利雅曾说过,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除了让自己更软弱,什么也改变不了。
“去请御医!快!”亚法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就算是抬,也要把宫里最好的御医都请来!她不会死的,她绝对不会死的!”
侍卫们从未见过一向娇憨爱笑的尚书小姐露出这般狰狞的模样,竟一时愣住了。还是老侍从匆匆赶来,附在侍卫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对方才慌忙领命,策马奔向皇宫。
尚书夫妇闻讯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他们娇养长大的女儿跪在血泊里,怀里紧紧抱着气息奄奄的公主,脸上没有泪,眼神却空洞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周身的悲伤几乎要凝成实质。
“法那……”尚书夫人心疼得声音发颤,想上前拉她,却被丈夫拦住。
尚书老爷看着地上蔓延的血迹,看着绯利雅心口那道狰狞的伤口,重重叹了口气。他活了大半辈子,见惯了朝堂诡谲、生死离别,却从未见过哪个少女的眼神里,能装下如此沉重的绝望与……执念。
御医们来得很快,提着药箱匆匆赶来,围着绯利雅忙碌起来。亚法那退到一旁,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她死死盯着御医们的动作,看着他们剪开绯利雅的衣襟,看着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看着他们用沾了烈酒的棉布擦拭、用银针止血……每一个动作,都像在她心上反复切割。
“怎么样?”亚法那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为首的御医摇了摇头,脸上带着难掩的沉痛:“公主失血过多,匕首伤及心脉……恕臣等无能。”
“无能?”亚法那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你们是宫里最好的御医,连你们都救不了她……那这世上,还有谁能救她?”
她猛地看向被侍卫押在一旁的刺客,眼神里的恨意几乎要将人灼伤:“是你!是你杀了她!我要你偿命!”
刺客被她的眼神吓得缩了缩脖子,却梗着脖子喊道:“我只是拿钱办事!要怪就怪那些想让她死的人!她本就是个不祥之人,死了才好!”
“闭嘴!”亚法那厉声打断他,“谁派你来的?说!”
刺客却不再说话,只是冷笑。
就在这时,宫里传来消息,说皇后听闻公主遇刺,已带着仪仗赶来。亚法那听到“皇后”二字,眼神忽然一凛。她想起绯利雅偶尔提过的,那位对她始终冷淡疏离的嫡母,想起赏菊会上林薇那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心底悄然滋生。
“把他看好了。”亚法那对侍卫长冷冷道,“在我没问出幕后之人前,不准他死,也不准任何人靠近。”
说完,她转身走向内室,留下满院的狼藉和沉默的众人。进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绯利雅,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像一层薄霜。
亚法那轻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衣襟,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绯利雅的血温。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绯利雅,你等我。
我不会让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那些伤害你的人,那些藏在暗处的阴谋,我都会一一揭开。
你说过,星星会指引方向。现在,换我来做你的引路星。
内室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亚法那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的自己,缓缓握紧了拳头。
从今天起,那个只会笑、只会追着阳光跑的伯爵之女亚法那,死了。活下来的,是要为绯利雅讨回公道的复仇者。
她从抽屉里翻出一本绯利雅送她的《毒经》,那是她以前总嫌太过阴冷、碰都不愿碰的书。此刻,她却一页页认真地翻看着,指尖拂过那些关于“凝血”“解毒”“追踪”的字眼,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
窗外的腊梅还在散发着清冽的香气,只是这一次,闻在亚法那的心里,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她知道,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但她别无选择。
因为她怀里还残留着绯利雅的血温,那是支撑她走下去的唯一执念。
皇后的仪仗停在尚书府门口时,亚法那正在给绯利雅擦拭身体。
她打来温水,用柔软的棉布一点点擦去她皮肤上的血污,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绯利雅的肌肤依旧莹白,只是没了往日的光泽,心口那道缝合后的伤口狰狞地卧在那里,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时刻提醒着亚法那发生过的一切。
“公主的后事,按皇家礼制办吧。”皇后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带着惯有的端庄,听不出太多情绪,“皇上身子不适,让我来看看。”
亚法那没有回头,只是将一块干净的丝帕盖在绯利雅的伤口上,声音冷得像冰:“不必了。”
门外的皇后显然愣了一下,随即传来她身边嬷嬷的呵斥:“亚法那小姐,请注意你的言辞!对着皇后娘娘,岂能如此无礼?”
“无礼?”亚法那终于转过身,眼神像淬了冰,“她的女儿在我府里遇刺,她关心的却是‘后事按礼制办’,这就是皇家的‘礼’?”
皇后推门进来,一身凤袍华贵,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法那,我知道你难过,但绯利雅是公主,她的身后事必须合乎规矩……”
“规矩?”亚法那指着榻上的绯利雅,声音陡然拔高,“她活着的时候,你们谁管过她的规矩?谁问过她冷不冷、开不开心?现在她死了,你们倒想起规矩了?”
她一步步逼近皇后,眼神里的悲愤几乎要溢出来:“我问你,那个刺客说‘有人要她死’,是不是你?是不是宫里那些人?你们早就容不下她了,对不对?”
皇后的脸色白了白,后退一步,强作镇定:“你胡说什么!本宫是她的嫡母,怎么会害她?”
“嫡母?”亚法那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敢说你从没在背后听过那些‘不祥’的流言?你敢说你对她的冷淡不是默许旁人欺负她的理由?”
皇后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闪过一丝难堪。
亚法那看着她的样子,心里最后一点期望也破灭了。她转过身,重新坐在榻边,轻轻握住绯利雅冰冷的手:“你们走吧。她的后事,我来办。”
“亚法那!”皇后的语气带上了一丝警告,“你这是在抗旨!”
“抗旨又如何?”亚法那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反正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皇后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又看了看榻上毫无生气的绯利雅,终究是重重叹了口气,带着人离开了。
尚书府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亚法那和绯利雅。
亚法那找出绯利雅常穿的那套月白色宫装,一点点给她换上。她的手指穿过绯利雅柔软的长发,将那几缕银丝仔细梳理好,又从自己的首饰盒里拿出一支梅花簪,轻轻插在她的发间——那是她早就准备好的,想在绯利雅生辰时送她的礼物,如今却成了最后的点缀。
“你看,这样多好看。”亚法那对着绯利雅轻声说,像是在跟她商量,“比宫里那些金钗好看多了,对不对?”
她守在绯利雅身边,一夜未眠。天亮时,她找出那本西域星图册,翻开到画着天狼星的那一页,放在绯利雅的枕边。
“你说过,天狼星象征希望。”亚法那的指尖拂过画册上的星星,“我会带着你的希望,走下去的。”
她开始着手准备葬礼,没有通知任何皇室成员,只请了几个真心对绯利雅好的老宫人,还有那个在古籍馆给她们讲过故事的老馆长。
出殡那天,没有盛大的仪仗,只有一辆朴素的马车,载着绯利雅的棺木,驶向城外的梅林。亚法那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捧着那只她亲手缝的兔子玩偶,走在最前面。
马车驶过皇宫外的长街时,亚法那抬头望了一眼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她仿佛看到绯利雅独自一人站在宫墙下,墨发间的银丝在风中飘动,眼神孤寂得让人心疼。
原来那十几年的冷暴力,早已在她心底刻下了无法愈合的伤。而自己,不过是她短暂生命里,唯一的光。
如今光灭了,只留下她,带着两个人的执念,在黑暗里独行。
梅林深处,亚法那亲手将绯利雅葬在一棵最大的梅树下。她将兔子玩偶放在棺木旁,又把那本西域星图册垫在玩偶底下。
“这里没有宫墙,没有流言,只有星星和梅花。”亚法那蹲在墓前,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石碑,“我会经常来看你,给你讲外面的事,讲我找到的星星……”
风吹过梅林,卷起一地落梅,像一场无声的告别。亚法那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块无字石碑,转身离开了。
她的背影在梅林尽头越来越小,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从今天起,她不仅是尚书之女亚法那,还是绯利雅的眼睛,要替她看清这世间的真相;是绯利雅的刀,要为她斩断所有的阴谋。
寒宫里的旧物或许会蒙尘,但绯利雅留在她心底的温度,永远不会冷
绯利雅下葬后,亚法那像变了个人。
她不再是那个会追着蝴蝶跑、爱说爱笑的少女了。尚书府的书房成了她最常待的地方,整日埋在堆积如山的书卷里,看的不再是游记和星图,而是律法、密录和各种关于宫廷秘闻的记载。她的话越来越少,眼神却越来越亮,像淬了火的刀锋,藏着不为人知的锋芒。
老侍从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颊,心疼不已,劝她:“小姐,您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身子会垮的。”
亚法那只是摆了摆手,指着桌上的卷宗:“我没事。你看这个——三年前,负责给公主送炭火的宫人,在雪夜里‘意外’冻死了;还有这个,去年给公主诊治风寒的太医,没过多久就被调离京城,说是‘告老还乡’,可他才四十岁……”
她的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文字,眼神锐利:“这些都太巧了,巧得像是有人在刻意抹去什么。”
老管家叹了口气:“小姐,宫廷之事水深,您一个女儿家,何必……”
“我必须查。”亚法那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绯利雅不能白死。那个刺客说‘有人要她死’,我一定要找出这个人。”
她想起那个被关押的刺客,立刻起身:“带我去见他。”
刺客被关在尚书府的地牢里,几天下来,早已没了当初的嚣张,脸上满是惊恐。见到亚法那,他像看到了救星,连忙喊道:“小姐!我说!我什么都说!求您放了我!”
亚法那坐在他对面,手里把玩着一枚银针——那是绯利雅教她认穴位时用的,此刻却成了审讯的工具。
“说清楚。”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谁派你来的?给了你多少钱?目标是谁?”
“是……是林侍郎家的管家!”刺客连忙道,“他找到我,说给我五百两黄金,让我在尚书府制造混乱,最好能‘误伤’公主……我当时不知道那是真的公主,只以为是个普通贵族小姐……”
“林侍郎?”亚法那皱眉,“就是户部侍郎林坤?”
“是!就是他!”刺客连连点头,“他说只要公主出事,宫里那位就会高兴,到时候他就能升尚书了……”
亚法那的指尖猛地收紧,银针刺破了掌心。林坤……林薇的父亲。她想起赏菊会上林薇对绯利雅的羞辱,想起皇后对林家的偏袒,一条模糊的线索在她脑海里渐渐清晰。
“他还说过什么?”
“没……没了……”刺客眼神闪烁,显然有所隐瞒。
亚法那没有逼问,只是将银针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刺客的身体猛地一颤,连忙道:“他还说……要不是公主身边总跟着个‘碍事的丫头’,早就得手了……”
“碍事的丫头?”亚法那的心猛地一沉,“他指的是我?”
“是……”刺客不敢看她,“他说您总是护着公主,好几次坏了他们的事……”
原来,他们的目标从来都不只是绯利雅。原来,自己早已被卷入这场阴谋里,只是绯利雅一直默默护着她,从未说过。
亚法那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站起身,没有再看刺客一眼,转身离开了地牢。
回到书房,她将林坤的名字写在纸上,又在旁边画了个圈,然后在圈外写下“皇后”“林薇”“旧案宫人”“调离太医”……一个个名字和事件串联起来,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绯利雅短暂的生命之上。
“原来你一直活在这样的阴影里。”亚法那看着那张纸,眼眶微微发红,“而我,却一直以为你只是性子冷淡……”
她忽然想起绯利雅曾在星夜下说过的话:“有些黑暗,不知道比知道好。”那时她还不懂,现在才明白,那是绯利雅在保护她,不想让她看到这世间的龌龊。
可现在,她必须亲手撕开这层黑暗。
亚法那拿起笔,在纸上重重写下“证据”二字。她知道,仅凭一个刺客的供词,不足以扳倒林坤,更动不了他背后的人。她需要更确凿的证据。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纸上,将那些名字和字迹都镀上了一层金边。亚法那看着那片光亮,仿佛看到了绯利雅的眼睛。
“等我。”她在心里默念,“很快,我就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她将那张纸折好,放进贴身的荷包里,然后翻开了另一本卷宗——那是林坤近三年的账目记录。她知道,要找到证据,就得从这里开始。
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少女心中那份日渐坚定的执念。
暗影已经初现,而她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