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坤的账目册像一本厚重的迷宫图谱,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名目缠绕在一起,看得亚法那眼尾发酸。她已经在书房里枯坐了三天,指尖划过那些“采买”“修缮”“馈赠”的条目,试图从中找出蛛丝马迹。
伯爵府的账房先生在一旁辅助,捻着胡须叹气:“小姐,这林侍郎的账目做得太干净了,每一笔都有凭有据,看不出半点错漏。寻常官员想在账上动手脚,总会留下些模糊的‘杂项’,可他连这都没有。”
亚法那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落在“西域贡品采办”这一项上。去年秋天,西域进贡了一批罕见的夜明珠,账册上记录着“入库十二颗,损耗三颗,余九颗”,损耗理由写着“运输途中意外摔碎”,附了内务府的签章,看似天衣无缝。
“损耗三颗夜明珠?”亚法那指尖顿住,“夜明珠质地坚硬,怎会轻易摔碎?而且一碎就是三颗?”
账房先生凑近看了看:“这倒是奇怪。不过内务府都盖了章,按理说不会有假……”
“未必。”亚法那眼神一凛,“去查去年负责押送这批贡品的侍卫统领,还有接收贡品的库管太监。”
消息传回来时,亚法那正在给绯利雅的墓碑擦拭浮尘。老管家在她身后低声说:“小姐,查到了。那位侍卫统领半年前突发恶疾去世了,库管太监则在三个月前告老还乡,回了江南老家,据说上个月也没了。”
亚法那握着抹布的手猛地收紧,冰凉的石面硌得掌心生疼。又是“意外”。接二连三的意外,像一把把精准的刀,斩断了所有可能指向真相的线索。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柔软:“看来,林坤的背后确实有人。”
回到府中,亚法那换上一身男装,束起长发,往腰间别了把小巧的匕首——那是绯利雅教她防身用的,说“刀刃虽小,足以护己”。她对老管家交代:“我出去一趟,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去城外别院静养了。”
她去的是京城最有名的“销金窟”——倚红楼。这里不仅是达官贵人寻欢作乐之地,更是消息流通最快的角落。亚法那记得绯利雅曾提过,宫里的太监常来此处赌钱,酒后最易吐真言。
倚红楼内灯红酒绿,脂粉香气混杂着酒气扑面而来,与尚书府的清雅截然不同。亚法那压低帽檐,找了个角落坐下,点了壶最便宜的劣酒,静静听着周围的喧嚣。
邻桌几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正高谈阔论,其中一个醉醺醺地拍着桌子:“你们知道吗?上个月林侍郎家的千金,在丞相府的宴会上出了大风头!听说皇后娘娘当场赏了她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那可是……嗝……只有公主才配戴的物件!”
另一个人嗤笑:“那又如何?还不是靠他爹会钻营?听说林侍郎最近得了笔‘外快’,给宫里那位送了颗鸽卵大的夜明珠,不然怎会平白无故赏步摇?”
“夜明珠?”亚法那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往那边凑了凑。
“可不是嘛!”先前那人压低声音,“我家账房跟林府的老仆沾亲,说那珠子……根本不是市面上买的,倒像是去年西域进贡的那批里丢的!”
亚法那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酒液晃出了几滴。果然是夜明珠!林坤用损耗的贡品贿赂皇后,皇后则投桃报李,不仅默许他打压绯利雅,甚至可能参与其中。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直奔二楼雅间。亚法那认得他——那是皇后宫里的小太监,名叫小禄子,以前跟着皇后去尚书府时见过。
她悄悄跟了上去,躲在雅间门外。里面传来压低的对话声,是小禄子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东西都按娘娘的意思办了,林侍郎那边也打点好了,保证查不出痕迹。”
“皇后娘娘说了,让他安分些,别再闹出人命,免得引火烧身。”陌生男人的声音阴冷,“尤其是那个伯爵家的丫头,最近查得紧,让他盯紧点,别让她坏了大事。”
“是是是!小的明白!”
亚法那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原来皇后不仅知情,还在暗中指挥!而他们,已经注意到了自己。
她悄悄退下楼,快步离开了倚红楼。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寒意,却让她的头脑更加清醒。
回到伯爵府时,天已微亮。亚法那坐在书桌前,摊开一张纸,写下“皇后”“林坤”“夜明珠”“小禄子”几个关键词,用红笔在它们之间画了圈,最后在中心写下“绯利雅”。
这张关系网像一张噬人的巨网,而绯利雅就是被困在网中央的猎物。
亚法那拿起那把小巧的匕首,指尖拂过冰凉的刀刃。她知道,现在的自己还不足以与这张网抗衡,但她有耐心,也有决心。
她开始联络那些曾被林坤打压过的官员,不动声色地收集他们手中的证据;她派人去江南,寻找那位库管太监“去世”的真相;她甚至托人给西域的商人送信,打听去年贡品的细节。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像在刀尖上跳舞。
夜深人静时,她会拿出那只兔子玩偶,贴在脸颊上。玩偶上仿佛还残留着绯利雅的气息,让她在冰冷的算计中,寻得一丝支撑。
“你看,我找到线索了。”她对着玩偶轻声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窗外的月光落在书桌上,照亮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也照亮了少女眼中从未有过的决绝。
暗棋已落,只待时机。
江南的消息传回时,正值腊梅二度绽放。
派去的人带回了一个锦盒,里面装着半枚断裂的玉佩,还有一封字迹潦草的信。信是那位“去世”的库管太监写的,说他根本没死,而是被人追杀,侥幸逃脱后隐姓埋名在乡下,这半枚玉佩是当年林坤让他伪造损耗记录时,塞给他的“封口费”,另一半据说在林坤手里。
“这玉佩是和田暖玉,上面刻的‘坤’字,正是林坤的私印。”亚法那将玉佩放在灯下细看,纹路里还残留着些许朱砂,“看来他当年盖印时,不小心沾到了印泥。”
账房先生凑过来:“有了这半枚玉佩,再找到另一半,就能证明林坤私吞贡品了。可林坤老奸巨猾,怎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带在身上?”
亚法那指尖敲击着桌面,忽然想起一事:“林薇。”
林薇是林坤最疼爱的女儿,上个月皇后赏的赤金步摇,她几乎日日佩戴。林坤若要藏东西,最可能交给心腹保管,而林薇的梳妆盒,或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小姐想……”老管家面露担忧。
“我要去林府。”亚法那眼神坚定,“下个月是林夫人的生辰,她会举办宴席,到时候各府女眷都会去,我正好可以借机进去。”
老管家还想劝阻,却被亚法那打断:“我知道危险,但这是唯一的机会。若等林坤察觉,这半枚玉佩也会变得毫无用处。”
她开始为宴席做准备。亚法那找出一件藕荷色的衣裙,是绯利雅曾说过“衬你肤色”的那件,又让侍女梳了个温婉的发髻,插上一支素雅的玉簪——这副模样,与平日里锋芒毕露的她判若两人。
“这样才像个安分的贵族小姐。”亚法那对着镜子,轻轻抚摸着发簪,“林薇最看不起我这副‘没脾气’的样子,或许能少些防备。”
宴席当天,林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亚法那随着伯爵夫人走进正厅,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主位旁的林薇,头上果然戴着那支赤金点翠步摇,正与几位小姐谈笑风生,眼角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哟,这不是亚法那小姐吗?”林薇看到她,故意提高了声音,“听说你前阵子病了,怎么不多养些日子?这宴席人多嘈杂,万一再犯了病,可别污了我家的地。”
周围响起几声低笑。亚法那像是没听出话里的嘲讽,微微一笑:“多谢林小姐关心,我已无大碍。听闻林夫人寿辰,特来恭贺。”
她的态度温顺,甚至带着几分怯懦,让林薇反倒没了继续刁难的兴致,挥挥手让她自便。
亚法那借着赏梅的名义,悄悄离开了正厅,往内院走去。林薇的院落很好找,远远就看到门口挂着的粉色纱灯,与别处的素雅格格不入。
她绕到后院,翻墙而入。林薇的闺房布置得极尽奢华,梳妆台上摆满了各式珠宝,胭脂水粉的香气浓得化不开。亚法那屏住呼吸,快速打开梳妆盒——里面果然放着不少贵重首饰,却没有玉佩的影子。
难道找错地方了?亚法那心头一紧,正想再找,却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连忙躲进屏风后,只见林薇带着一个侍女走了进来,脸色不太好看。
“娘就是多事,办什么寿宴,累死我了。”林薇抱怨着,摘下头上的步摇扔在桌上,“对了,上次让你收起来的那个玉佩,放哪了?别弄丢了,那是爹特意交给我保管的。”
侍女连忙从首饰盒底层拿出一个锦袋,递了过去:“小姐放心,收得好好的。”
林薇打开锦袋,拿出半枚玉佩,随意看了一眼就扔回给侍女:“赶紧收起来,别让外人看到。爹说这东西很重要,不能让外人知道。”
躲在屏风后的亚法那心脏狂跳——那半枚玉佩,与她手中的正好能对上!
侍女将玉佩放回首饰盒底层,用一块绣帕盖住。林薇又抱怨了几句,便带着侍女离开了。
亚法那从屏风后走出来,快步走到梳妆台前,拿出那半枚玉佩。两块玉佩合在一起,严丝合缝,“坤”字完整无缺,朱砂的痕迹也恰好吻合。
她将玉佩揣进怀里,正想离开,却看到梳妆盒角落里放着一个熟悉的东西——那是一颗粉色的小石子,用红绳系着,正是初遇时,亚法那送给绯利雅的那颗!
亚法那的手猛地顿住,指尖颤抖地拿起石子。这颗石子,绯利雅一直带在身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绯利雅早就察觉到了什么,故意留下的线索?
她想起绯利雅临终前说的那句“我的愿望是你平安”,忽然明白了。绯利雅或许早就知道自己身处险境,这颗石子是她留给自己的信号,告诉她林薇有问题。
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亚法那握紧石子,指尖冰凉,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烫着——原来她从不曾孤军奋战,绯利雅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护着她。
她将石子贴身收好,悄悄离开了林府。回到伯爵府时,天色已暗,她将两半玉佩合在一起,用锦盒装好,放在绯利雅的星图册里。
“你看,我们找到证据了。”亚法那轻轻抚摸着画册上的星空,“很快,就能还你一个公道了。”
窗外的腊梅开得正盛,香气透过窗棂飘进来,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暖意。亚法那知道,这场博弈已经到了关键时刻,而她,绝不会让绯利雅失望。
拿到玉佩的第三日,亚法那进宫了。
她没有去找皇后,而是直接捧着锦盒,跪在了养心殿外。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打在她单薄的衣裙上,她却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任由寒意浸透骨髓。
太监来传了三次话,说皇上正在处理要务,让她先回去,亚法那都只是叩首:“臣女亚法那,有关乎公主性命的证据呈上,求皇上一见。”
她知道,皇上对绯利雅虽谈不上疼爱,却也从未真正厌弃。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若知道她死得如此不明不白,绝不会坐视不理。
直到日头偏西,养心殿的门才缓缓打开,传旨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皇上有旨,宣尚书之女亚法那进殿。”
亚法那深吸一口气,捧着锦盒走进殿内。殿内烛火通明,皇上坐在龙椅上,面容威严,眼神里带着审视。皇后站在一旁,脸色平静,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臣女亚法那,参见皇上,皇后娘娘。”亚法那屈膝行礼,声音不卑不亢。
“你说有证据关乎绯利雅的性命?”皇上开门见山,“呈上来。”
亚法那打开锦盒,将合二为一的玉佩和那封库管太监的信递了上去。太监转呈给皇上,皇上拿起玉佩细看,又展开信纸,眉头渐渐拧紧。
“这是……林坤的私印?”皇上的声音带着怒意,“西域贡品的损耗,竟是他私吞了?还敢伪造记录,杀人灭口?”
皇后连忙上前:“皇上息怒,或许这里面有误会……林侍郎一向忠心耿耿,怎会做出这等事?”
“误会?”亚法那抬起头,目光直视皇后,“那敢问皇后娘娘,您上个月赏给林小姐的赤金点翠步摇,是用什么钱买的?还有林府最近添置的那些古玩字画,难道都是俸禄所能负担的?”
她的声音清亮,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臣女还查到,刺杀公主的刺客,是林坤所雇!他说只要公主出事,皇后娘娘就会高兴,他就能升尚书!而负责押送贡品的侍卫统领和库管太监,都在事后‘意外’身亡,这难道也是误会?”
皇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颤抖:“你……你血口喷人!”
“臣女有证人。”亚法那转向皇上,“江南的库管太监尚在人世,臣女已派人将他接回京城,此刻就在殿外候着。还有林府的老仆,也能证明林坤与刺客的交易。”
皇上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猛地一拍龙椅:“传!”
库管太监很快被带了进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林坤如何威逼利诱让他伪造记录,事后又如何派人追杀他。林府的老仆也证实了刺客的供词,说曾亲眼看到侍从给刺客送钱。
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皇上看着皇后,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皇后,你还有什么话说?”
皇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皇上,臣妾……臣妾只是一时糊涂,被林坤蒙蔽了……臣妾从未想过要伤害公主啊……”
“从未想过?”亚法那冷笑,“那这些年,宫里对公主的冷暴力,您真的一无所知吗?林薇在赏菊会上羞辱公主,您为何不制止?若不是您的默许和纵容,林坤怎敢如此放肆?”
皇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冷:“皇后失德,禁足坤宁宫,闭门思过!林坤私吞贡品,买凶杀人,罪大恶极,打入天牢,秋后问斩!林家满门抄斩,以儆效尤!”
旨意一下,殿内一片死寂。皇后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亚法那看着这一切,心里却没有半分快意,只有一片空落落的疼。她赢了,可那个她想为其讨回公道的人,永远回不来了。
走出养心殿时,天色已黑,月亮挂在天边,清冷如霜。亚法那抬头望着月亮,仿佛看到了绯利雅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她。
“你看到了吗?”她在心里轻声问,“害你的人,得到报应了。”
风吹过宫墙,带着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回应她的话。
回到伯爵府,亚法那将那枚粉色的小石子放在绯利雅的星图册里,与玉佩并排摆放。烛光下,石子里的星光仿佛与画册上的星辰交相辉映,温柔而明亮。
她知道,这不是结束。皇后虽被禁足,但其家族势力盘根错节,未必会善罢甘休。可她已经不怕了。
因为她的心里,住着一束永不熄灭的光。
林坤被斩的那天,京城下了一场大雨。
亚法那没有去刑场,只是坐在书房里,翻着绯利雅留下的那本《星象大全》。书页上有绯利雅娟秀的批注,偶尔还有几个被圈起来的错别字——那是亚法那看书时随手画的,绯利雅竟一个个改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