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篇:残烛泣血,故影难寻
雨声敲打着窗棂,像一曲永不停歇的挽歌。亚法那指尖划过书页上绯利雅的字迹,那笔锋清冽如她的人,连涂改的痕迹都带着种一丝不苟的认真。她忽然想起某个雪夜,两人围坐在暖炉旁,她指着书上“荧惑守心”的注解哈哈大笑:“‘主大凶’?这星象哪有那么可怕,说不定是老天爷在打哈欠呢。”
当时绯利雅正给她剥橘子,闻言抬眸看她,眼里漾着细碎的光:“星象不语,人心自扰。你若不怕,它便什么也不是。”
如今想来,那或许是绯利雅最直白的温柔——她从不否定亚法那的天真,只在一旁为她撑起抵御流言的伞。
门外传来老侍从的脚步声,带着几分迟疑:“小姐,坤宁宫来人了,说……皇后娘娘病重,想请您过去一趟。”
亚法那翻书的手猛地顿住。皇后?那个将绯利雅的痛苦视作无物的女人,此刻倒想起找她了?
“不去。”她声音冷得像冰,“她的死活,与我无关。”
“可来人说……”老侍从低声音,“娘娘手里有样东西,说是……公主的遗物。”
亚法那的心骤然一紧。绯利雅的遗物?她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抓起披风就往外走。
坤宁宫的冷寂比皇宫任何一处都甚。宫人们垂着手站在廊下,脸上没有半分悲戚,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麻木。皇后躺在病榻上,曾经雍容的凤袍如今松垮地罩在身上,鬓边的白发刺眼得很,见亚法那进来,浑浊的眼睛里忽然亮起一点光。
“你来了……”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像风中残烛,“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亚法那站在榻前,没有行礼,只冷冷看着她:“东西呢?”
皇后笑了,笑声牵扯起脸上的皱纹,像一朵枯萎的菊花:“急什么……陪我说说话,像……像你们小时候那样。”
“我们没有小时候。”亚法那别开脸,不愿看她此刻的模样,“她在宫里受的苦,你敢说一句不知情?”
皇后的眼神黯淡下去,咳嗽了几声,帕子上染开一点刺目的红:“是……我知道……可我是皇后啊……皇家容不下‘异类’,她的银丝……是原罪……”
“原罪?”亚法那猛地回头,眼里的恨意几乎要将人灼伤,“她的温柔,她的才华,她的心,在你眼里,都抵不过几缕银丝?”
皇后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我也曾……想过护她的……可皇上的眼神,朝臣的议论……我护不住啊……”她忽然抓住亚法那的手,那只手枯瘦如柴,冰冷刺骨,“我知道你恨我……可绯利雅……她不恨我。”
亚法那的手被她攥得生疼,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看这个。”皇后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木匣,打开来,里面是一支折断的玉簪,簪头雕着半朵梅花——那是亚法那送给绯利雅的及笄礼,后来在一次宫宴上被林薇故意撞断,绯利雅当时只是淡淡说了句“无妨”,转身就扔进了废纸篓。
“她扔了,却被我捡回来了。”皇后的声音带着哽咽,“她总说‘不碍事’,可我看到她夜里对着断簪掉眼泪……她只是……太能忍了。”
亚法那的视线落在断簪上,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原来她以为的“不在意”,全是绯利雅藏起来的疼。
“这是她留的最后一封信。”皇后又递过来一张泛黄的纸,“上个月她来找我,说……说想带你离开京城,去江南看杏花……她说你总念叨那里的春天……”
亚法那颤抖着接过信纸,上面是绯利雅熟悉的字迹,却比往日潦草许多,仿佛写得很急:
“母后视我如敝履,宫人视我为灾星,唯亚法那待我如暖阳。若能携她之手,看遍江南春色,此生无憾。然前路凶险,恐累及于她,故……”
字迹在这里戛然而止,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划破了纸页,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亚法那捂住嘴,泪水汹涌而出。原来她不是没有想过逃离,只是为了护着自己,才甘愿困在这座黄金牢笼里。原来那句“我的愿望是你平安”,不是临终的客套,是她藏了半生的执念。
“她……她还说什么了?”亚法那的声音碎得不成调。
皇后摇了摇头,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她没说完……就被林坤的人叫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帕子上的血迹越来越多。宫人们慌慌忙忙地围上来,太医也匆匆赶到,可皇后只是摆了摆手,死死抓着亚法那的手:“替我……好好待她……若有来生……”
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她的手无力地垂落,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亚法那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封信和断簪,浑身冰冷。窗外的雨还在下,像是整个世界都在为这场迟来的忏悔哭泣。
她最终还是没有等到绯利雅的“故”字。或许是“故不敢言”,或许是“故愿她安好”,可无论是什么,那个想带她去看江南杏花的人,永远留在了这个阴冷的深秋。
走出坤宁宫时,雨停了。天边挂着一弯残月,像一道浅浅的伤疤。亚法那抬头望着月亮,忽然想起绯利雅曾说过,月亮的阴晴圆缺,是在提醒世人“圆满难得”。
原来她早就懂了。
只是那时的亚法那,还以为只要有足够的勇气,就能抓住想要的圆满。
皇后的葬礼办得极其潦草,仿佛所有人都急于抹去她存在过的痕迹。亚法那没有去,只是将那封信和断簪放进锦盒,与玉佩、星图册放在一起,锁进了书房最深的抽屉。
她开始收拾行装。老侍从看着她打包的书籍、画册,还有那件绯利雅说过“适合江南”的浅碧色衣裙,忍不住问:“小姐真要去江南?”
“嗯。”亚法那叠衣服的手顿了顿,“她说要带我去看杏花的。”
老侍从叹了口气:“江南路远,您一个人……”
“我不是一个人。”亚法那拿起那只兔子玩偶,塞进包袱里,“她会陪着我的。”
离开京城的那天,天很蓝,像亚法那初见绯利雅时的天空。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只留了一封信给尚书夫妇,说想出去走走,不必挂念。
马车驶离城门时,亚法那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巍峨的宫墙。阳光下,琉璃瓦闪烁着冰冷的光,像一头吞噬了无数青春与希望的巨兽。她忽然明白,绯利雅的冷,不是天生的,是被这座牢笼一点点冻出来的。
江南的春天来得早。马车进入江南地界时,路边已有零星的杏花绽放,粉白的花瓣落在车帘上,带着淡淡的香气。亚法那掀开帘子,看着窗外掠过的青瓦白墙、小桥流水,心里却没有半分期待的喜悦。
没有绯利雅的江南,再美的杏花,也只是寂寞的风景。
她在苏州城里找了家客栈住下,客栈后院有一棵老杏树,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亚法那时常坐在树下,翻着那本西域星图册,看累了就对着玩偶说话,说京城的雪,说尚书府的腊梅,说那个总爱叽叽喳喳的自己,和那个总是安静听着的她。
“你看,这里的星星和京城不一样。”她指着夜空,指尖划过天狼星的方向,“你说它象征希望,可我的希望……已经不在了。”
玩偶不会回应,只有风吹过杏树的沙沙声,像谁在低声叹息。
一日午后,亚法那去街上买笔墨,路过一家书画铺时,看到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两个少女站在梅林里,一个穿着月白宫装,发间银丝若隐若现,正低头给另一个穿粉衣的少女戴梅花簪,眉眼间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亚法那的脚步像被钉住,眼眶瞬间红了。那画里的人,分明就是她和绯利雅。
她冲进书画铺,抓住掌柜的手:“这画是谁画的?什么时候画的?”
掌柜被她吓了一跳,连忙道:“是……是上个月一位姑娘来订的,说要画两幅,一幅留在这里,一幅……托我寄去京城尚书府……”
亚法那的心猛地一跳:“寄去尚书府?收件人是谁?”
“好像……叫……亚法那”
亚法那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柜台才站稳。原来绯利雅早就安排好了。她不仅想带她来江南,还想把她们的样子留在画里,留在彼此的记忆里。
“另一幅呢?”她声音颤抖。
“那位姑娘说……等您看到这幅,就去城外的云栖寺取。”
亚法那几乎是跑着冲出书画铺,直奔城外的云栖寺。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裙,可她浑然不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
云栖寺的主持递给她一个木盒,说是一位银发女子留下的,交代务必亲手交给“爱穿粉衣的姑娘”。亚法那打开木盒,里面是另一幅画,画的是江南的杏花,树下放着两个并坐的蒲团,旁边用小字写着:“盼与君同坐,共赏杏花雨。”
画的背面,是绯利雅的字迹,只有一句话:
“法那,若我不在,便让杏花替我陪你。”
亚法那抱着画,蹲在寺门口的石阶上,哭得撕心裂肺。春雨打在画上,晕开了墨迹,像一行行无声的泪。
她终于明白,绯利雅的爱,从来都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是藏在断簪里的疼,是信纸上未写完的牵挂,是画里未赴的约定。
而她,终究是错过了。
杏花还在一朵接一朵地开,像一场盛大的祭奠。亚法那站在杏树下,将两幅画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抓住那个早已消失的身影。
江南的春天很美,可她的春天,随着绯利雅的离开,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个血色的午后。
亚法那在江南住了下来。
她买下了客栈后院那间带杏树的小屋,每日晨起扫落一地花瓣,午后坐在树下看书,傍晚对着星星说话。她学着绯利雅的样子泡茶、看书、整理古籍,甚至开始学认那些她曾经觉得“枯燥”的星象。
有人问她:“姑娘一个人住,不孤单吗?”
她总是笑着摇头:“我不是一个人。”
她把那两幅画挂在墙上,一幅是梅林里的她们,一幅是杏花下的约定。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画上,仿佛那两个身影随时会走下来,一个安静地看书,一个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秋天的时候,尚书夫妇派人来接她回家,说京城的风波已经平息,皇后的家族也被清算,不会再有人伤害她了。
亚法那拒绝了。
“我想在这里等她。”她写信回去,“她说过,会陪我看杏花的。”
尚书夫妇没有再强求,只是每月派人送来书信和衣物,字里行间满是担忧。亚法那知道他们的好意,却无法离开——这里有绯利雅留下的最后痕迹,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牵绊。
转眼又是一年春天。杏花开得比去年更盛,粉白的花海几乎将小屋淹没。亚法那坐在树下,翻着绯利雅的星图册,忽然发现夹在里面的一张小纸条,上面是亚法那自己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绯利雅是大笨蛋,总爱把心事藏起来!罚她……罚她陪我看一辈子杏花!”
那是去年春天,她对着画抱怨时随手写的,写完就忘了。此刻看来,却像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咒语。
她轻轻将纸条贴在脸颊上,仿佛还能闻到绯利雅发间的薰衣草香。
“你看,你又耍赖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泪的温热,“说好的一辈子呢?”
风吹过杏树,花瓣簌簌落下,落在她的发间、肩上,像一场温柔的雪。亚法那抬起头,看着漫天飞舞的花瓣,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好像看到绯利雅站在花海尽头,墨发间的银丝在阳光下闪烁,正对着她微笑,眼神温柔得像月光。
“我在这里。”她轻声说。
从那以后,江南多了一个传说:每年杏花盛开时,云栖寺外的杏树下,总会有个穿粉衣的姑娘坐着,怀里抱着两幅画,对着空气说话,时而笑,时而哭。有人说她疯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又过了许多年,杏树越来越老,开花也越来越少。亚法那的头发也染上了霜白,却因何种原因不曾老去,倒像当年绯利雅发间的银丝。她依旧每日坐在树下,只是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两幅画,眼神安详得像睡着了。
在一个杏花落尽的清晨,人们发现她坐在树下,怀里紧紧抱着那只兔子玩偶,脸上带着微笑,仿佛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
她的手边放着一本翻开的星图册,书页上用褪色的笔迹写着一句话:
“余生皆冬,唯你是春。”
风吹过小屋,卷起地上的花瓣,像一场迟到了太久的告别。杏花还会年年盛开,只是再也没有人,会对着花海说出那句未完成的约定。
而那座遥远的京城,皇宫的角落早已荒草丛生,只有古籍馆的紫藤花,还在每年春天如期绽放,像在纪念一段被时光掩埋的、清冷而炽热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