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知修复那幅樱花图时,用了整整三天。
她把画框拆开,小心翼翼地将画布从受潮的背板上剥离,又用特制的吸水纸一层层吸去颜料层里的水分。阳光透过工作室的天窗照进来,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
喜今宴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刚结束一台连台手术,白大褂都没来得及换,袖口还沾着消毒水的味道。“还能救?”
“主体没问题,就是角落的签名……”林知知用镊子夹着棉签,轻轻擦拭画布右下角,那里的“析”字已经被水泡得发虚,边缘晕成一片浅粉,“颜料层坏了,只能尽量淡化痕迹,没法完全复原。”
喜今宴走过去,弯腰细看。那是美鹿析的签名,她总爱用偏粉的颜料,落笔时收锋很轻,像花瓣落在纸上。七年前他总笑她的签名太秀气,不像她风风火火的性子,她却振振有词:“签名是画的一部分,得温柔点才配得上樱花。”
指尖下意识地悬在那片模糊的痕迹上方,没敢碰。画布上还残留着淡淡的霉味,混着林知知身上的栀子花香,像两个时空的气息在空气里相撞。
“别碰,”林知知轻轻拍开他的手,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刚上了固色剂,还没干。”她低头继续忙碌,睫毛垂着,“其实……我找了很多她以前的画来看,想模仿她的笔触补全签名,但试了好几次都不对。”
喜今宴愣了愣。他从没跟林知知细说过美鹿析的事,她大概是从沸憬舟他们嘴里拼凑出了零星片段,又悄悄做了功课。
“不用补了。”他忽然说,“就这样吧。”
林知知抬头看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了然的温和:“好。”
傍晚时分,懒子皓拎着外卖回来,一进门就嚷嚷:“我的樱花图活过来没?我可是要靠它镇工作室的!”看到画布被平铺在工作台上,他凑过去啧啧称奇,“可以啊知知,这手艺能去博物馆修文物了!哎?这签名怎么……”
“我让她别补的。”喜今宴打断他,语气平淡。
懒子皓的话卡在喉咙里,看了看喜今宴,又看了看林知知,识趣地闭了嘴。他挠了挠头,把外卖往桌上一放:“吃饭吃饭,我点了小龙虾,冰镇的!”
暖若蓁是踩着饭点来的,手里还拎着个保温桶。“给你们带了绿豆汤,解解暑。”她把汤分给众人,目光落在那幅樱花图上时,动作顿了顿,“修得真好。”
沸憬舟正埋头剥虾,闻言含糊不清地说:“也就知知有这耐心,换了我,早把它扔垃圾桶了。”
“你敢。”暖若蓁瞪了他一眼,“这是美鹿析……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了。”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小龙虾的麻辣味还在鼻尖萦绕,却忽然变得有些呛人。
喜今宴喝了口绿豆汤,冰凉的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压不住心底那点泛上来的涩。七年来,他们都默契地回避着那个名字,像回避一道没愈合的伤口,谁也不敢先碰。
“对了,”林知知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我下周要去邻市办摄影展,你们有空来看吗?”她拿出几张邀请函,分发给众人,脸上带着点小得意,“有一组照片是拍S市的雨巷,就是上次在懒子皓工作室那边拍的。”
“必须去啊!”懒子皓立刻捧场,“我们家知知出息了,都办展了!”
沸憬舟也拍着胸脯:“包在我身上,保证把暖若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当你的门面!”
暖若蓁笑着推了他一把,眼里的阴霾散了些。
喜今宴捏着那张印着樱花图案的邀请函,指尖划过“林知知个人摄影展”几个字。他想起林知知筹备展览的这些日子,每天背着相机早出晚归,回来后对着电脑修图到深夜,眼睛熬得通红也不喊累。她身上那股韧劲,和当年美鹿析非要在救灾间隙给孩子们上美术课的执拗,有几分相似,又截然不同。
“我那天有台手术,”他有些歉意地说,“结束了就赶过去。”
“没关系,”林知知笑得眉眼弯弯,“等你来看压轴的照片。”
送走众人后,工作室里只剩下喜今宴和林知知。晚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夏夜特有的湿热,把画布上的霉味吹散了些。林知知正在收拾画具,喜今宴忽然开口:“你好像……很怕我想起她?”
林知知的动作顿了顿,转过身时,脸上没了刚才的笑意,多了几分坦诚的认真:“不怕你想,怕你走不出来。”她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路灯的光从她身后照过来,在她轮廓上镀了层柔光,“喜今宴,过去的事很重要,但现在的事也一样重要。”
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清晰又真切。这些年,他习惯了在她面前卸下防备,习惯了她用这种温和却坚定的语气点醒他。他以为自己还陷在七年前的泥沼里,却在不知不觉中,被她拉着,慢慢走到了有光的地方。
“我知道。”他轻声说,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林知知的脸颊泛起红晕,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钥匙扣递给她。是用樱花木刻的,上面刻着个简笔画的小羊,羊角上还系着个 tiny 的蝴蝶结。“给你的,”她声音有点小,“上次去木雕店看到的,觉得……挺像你的。”
喜今宴失笑。他属羊,这事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几个人知道,林知知大概是听懒子皓说的。他接过钥匙扣,木质的触感温润,刻痕里还留着淡淡的樱花香。“谢谢。”
“不客气。”林知知笑起来,眼里的光比窗外的路灯还亮,“那我先走啦,明天还要去展馆布展。”
送她到楼下时,夜风吹起她的裙摆,像只粉色的蝴蝶。她转身跟他挥手,脚步轻快地走进巷口,背影很快被路灯的光晕吞没。
喜今宴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个樱花木钥匙扣,直到掌心沁出薄汗才回神。他转身回工作室,目光落在那幅樱花图上——右下角那片模糊的签名,在夜色里像块褪色的疤痕,不再刺眼,却也抹不去。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我回来了。】
发件人那一栏是空的,像个凭空出现的惊叹号,砸得他心头猛地一跳。
他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指尖冰凉。这个号码他从没见过,可那语气里的熟稔,像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以为早已平静的湖面。
窗外的蝉鸣忽然变得尖锐,夏夜的风带着潮湿的热气扑在脸上,像七年前那场没尽头的雨。喜今宴握紧手机,指节泛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仿佛要撞碎什么东西。
他知道,有些被刻意尘封的过去,终究还是顺着汛期的水流,悄悄漫到了岸边。而他站在岸边,一边是逐渐清晰的现在,一边是汹涌而来的回忆,第一次感到了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