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知知的速写本

速写本的纸页已经泛黄，边角卷成了波浪。我翻开第一页，铅笔勾勒的线条还很稚嫩——那是十七岁的喜今宴，穿着白大褂，低头写病历，阳光从百叶窗漏下来，在他鼻梁上投下三道影子。旁边用红笔写着一行小字：“今天他给我讲剖学图谱，手指敲在‘心脏’那页敲了七下。”

指尖抚过纸面，能摸到铅笔屑的粗糙感。那时候总觉得，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里都藏着甜的，连他白大褂上沾的碘伏痕迹，都像某种神秘符号。

第二十三页是片空白，只在角落有个小小的墨点。那天他本该来赴约的，说要带我校对新画的人体肌肉图。我在画室等了整整一下午，窗外的雨把玻璃淋成了毛玻璃，颜料盒里的钛白都结了痂。后来沸憬舟跑来，喘着气说喜医生临时加了台手术，“知知你别等了，他让我把这个给你”——是半管没用完的铅芯，用锡纸包着，还带着他口袋里的温度。

我把铅芯插进铅笔，在空白页上戳了无数个小洞，像没长好的痘坑。

第五十六页画着只猫，橘白相间，正蹲在画廊的窗台上舔爪子。旁边写着：“小樱花是捡来的，那天在海边，它被浪冲上岸，毛都打结了，像团湿透的毛线。” 其实没说的是，那天我本想往北边去，听说喜今宴在那做义诊。可小樱花嗷嗷叫着扒我的裤腿，我蹲下来摸它的毛，摸到一手沙粒，忽然就不想走了。

猫爪印在纸上拓出淡淡的灰痕，像谁没擦干净的眼泪。

第七十二页是幅水彩，海面上浮着个玻璃瓶，里面塞着张纸条。颜料晕得厉害，蓝色和紫色搅成一团，像没调好的情绪。那是在邻市办展时画的，美鹿析站在我身后看了半天，忽然说：“知知，你把‘对不起’画得太沉了，海浪都浮不起来。”

我没告诉她，那瓶子里其实装着别的话。那年在S市的洪水里，喜今宴把我从齐腰深的水里托起来，他的衬衫贴在背上，我能数清他脊椎的凸起。当时想说“你的后背比解剖图好看”，却被呛了口泥水，话全堵在了喉咙里。

速写本快翻完了，最后一页贴着张车票，目的地是喜今宴现在工作的城市。车票是上个月买的，一直没撕下来。

今天整理画室，小樱花跳上书架，把这本速写本扒了下来。它蹲在纸上踩奶，尾巴扫过那张车票，发出沙沙的响。我摸着它的毛，忽然想起昨天收到的照片——沸憬舟拍的，喜今宴站在学术会议的台发言，头发剪短了，戴了副细框眼镜，侧脸的线条比以前硬了些。

他好像瘦了。

小樱花打了个哈欠，把车票压在肚子底下，露出半张脸，像在跟我撒娇。我拿起铅笔，在速写本的最后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猫爪印，蘸着窗外透进来的夕阳，染成了暖橙色。

其实那天在美术馆，我回头时想说的是：“喜医生，你的领带歪了，和当年给我讲课时一个样。”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点头微笑。有些画面，留在速写本里就够了，就像有些温度，只适合在回忆里恒温。

合上本子时，发现夹层里掉出片樱花花瓣，是去年在邻市捡的，早就干透了，轻轻一碰就碎成了粉。

小樱花蹭了蹭我的手背，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远处的海浪声漫进画室，混着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首没人指挥的二重奏。

挺好的。我想。

至少现在，猫是暖的，海是蓝的，速写本里的人，永远不会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