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鹿析在南边小城的画室待了快半年，画架上的海从灰蓝渐变成浅青，终于有了点阳光穿透云层的暖意。她习惯在清晨去海边，看第一缕光刺破海面，把礁石染成金色。这天，她正支着画板描光线，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喜今宴就站在不远处的沙滩上，白大褂沾着旅途的风尘，手里捏着那张写了“海边小城”的车票，被海风吹得卷了边。他没走近，只是远远地望着她，像在看一幅不能触摸的画。
美鹿析握着画笔的手顿了顿，颜料在画布上洇出一小片水渍，像颗突兀的泪。“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海。”喜今宴的声音被海风揉碎，“也看看你。”
那天下午，两人坐在画室的露台上。美鹿析泡了当地的乌龙茶，茶汤清亮，飘着淡淡的兰花香。
“知知……她还好吗？”喜今宴摩挲着茶杯边缘，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
“沸憬舟说，她的日出系列初稿反响很好，画廊催着定稿。”美鹿析垂眸搅动茶勺，“她现在住在邻市的老巷里，养了只橘猫，叫‘小潮汐’。”
“小潮汐……”喜今宴重复着这个名字，心脏像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他想起林知知以前总说，想养只猫，名字要和水有关，“这样就算我总在医院，它也能替我陪着你看雨。”
当时他只当是玩笑，如今听来，字字都成了扎人的碎片。
“你来找我，是想让自己‘死心’吗？”美鹿析忽然抬眼，目光清澈得像海面的光，“想通过我，彻底断掉对知知的念想？”
喜今宴的指尖颤了一下，没否认。他确实抱着这样的私心——他欠美鹿析一个交代，也想给自己一个“不能回头”的理由。可当他真的站在她面前，看着她被海风吹红的眼角，那些预设的“理由”，都变成了沉重的愧疚。
“七年前，洪水卷走我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死定了。”美鹿析望着远处的渔船，声音很轻，“唯一的念头是，喜今宴，你可别傻到跳下来救我。”
喜今宴的呼吸一滞。
“后来我在南方醒来，失忆了大半年，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美鹿析笑了笑，眼里却有泪光，“只记得一个模糊的影子，穿着白大褂，在水里朝我游过来。我等了七年，等的就是那个‘不顾一切’的喜今宴。”
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可现在的你，不是他了。你心里装着知知的笑，装着对我的愧疚，太沉了，我背不动。”
喜今宴的喉结滚动着，想说什么，却发现语言如此苍白。他欠美鹿析一场纯粹的“重逢”，欠林知知一句坦荡的“在意”，可他把自己困在双重的枷锁里，既给不了前者完整的爱，也给不了后者彻底的放手。
“我明天要回S市了。”美鹿析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细沙，“画室我打算盘出去，沸憬舟说有个艺术基金邀请我去巴黎交流。”
“巴黎……”喜今宴喃喃道。那是林知知以前最想去的城市，她的速写本里，画满了卢浮宫的玻璃金字塔和塞纳河的黄昏。
“嗯，去看看真正的海，和不一样的光。”美鹿析走到他面前，把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放在他手心，“这个，还给你。”
盒子里是那支樱花钢笔，笔身的划痕依旧清晰。是当年他教她认人体骨骼时，她笨手笨脚用手术刀划上去的，他一直笑她“破坏公物”，却从没真正怪过。
喜今宴捏着钢笔，指腹蹭过那些划痕，像在触摸七年前的时光。
“喜今宴，”美鹿析的声音带着最后的温柔，“别再去找知知了。你现在的样子，只会让她更难往前走。有些告别，一次就够了。”
那天晚上，喜今宴在画室的沙发上坐了整夜。窗外的潮水涨了又退，他手里攥着那支钢笔，直到天亮，指节都泛了青。
美鹿析已经走了，桌上留着一张画。画的是S市的雨巷，青石板路，老槐树下，一个穿白大褂的身影撑着伞，伞下却空无一人。画的背面写着：“今宴，潮水会带走很多东西，但带不走记忆里的你。祝你……平安。”
他把画小心卷好，连同钢笔一起放进包里。没有去邻市找林知知，也没有回S市。他买了张单程票，去了一个中部的古城，那里没有海，也没有雨巷，只有干燥的风，和爬满老墙的常春藤。
（时间线推进·三个月后）
沸憬舟在消防站收到一个快递，寄件人是美鹿析，收件人却写着“喜今宴（转沸憬舟）”。包裹里是本厚厚的素描本，还有一封信。
信里，美鹿析的字迹依旧娟秀：
“沸憬舟，当你看到这个时，我应该已经在巴黎了。把这个给喜今宴吧，或者……替他烧了。
我画了很多他，从七年前到现在。以前总觉得，只要我记得，他就不会消失。现在才明白，有些记忆，该让它留在该在的地方。
告诉他，别再找我，也别再找知知。我们都该往前游了，哪怕游向不同的海。”
沸憬舟翻开素描本，第一页就是七年前的洪水，喜今宴在浑浊的水里奋力游着，远处的美鹿析只露出一只挣扎的手。往后翻，是S市的医院走廊，喜今宴穿着白大褂，低头和林知知说着什么，林知知手里举着相机，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再往后，是他在海边小城的画室，背对着画板，望着窗外的海，身影落寞得像幅剪影。
最后一页是新画的：南方的海，阳光灿烂，一艘白色的帆船正驶向远方，船尾的浪花里，漂着一支樱花钢笔，在波光里一闪一闪，像是要被潮水彻底吞没。
沸憬舟把素描本和信拍了张照片，犹豫了很久，还是发给了喜今宴。
古城
喜今宴收到消息时，正在古城墙下看一个老人用藤条编篮子。看到照片的瞬间，他握着手机的手猛地收紧，屏幕差点摔在青石板上。
他点开那封扫描的信，逐字逐句地看，直到“别再找我，也别再找知知”那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想起美鹿析在海边说的“你心里太沉了”，想起林知知留在铁皮盒里的空白车票，想起自己这几个月的逃避……原来他所谓的“寻找答案”，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逃避”。他既不敢面对美鹿析的等待，也不敢面对林知知的离开，更不敢面对自己的懦弱。
那天傍晚，古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喜今宴站在客栈的窗前，看着雨丝打湿青瓦，忽然很想抽烟。他已经很久没抽了，最后一次还是林知知捏着他的手腕，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皱着眉说：“喜今宴，你身上的消毒水味混着烟味，很难闻。”
他掏出手机，翻出沸憬舟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反复犹豫。
“你找我？”沸憬舟的声音带着烟火气，像是在食堂。
“……她，还好吗？”喜今宴的声音哑得厉害。
“谁？”
“知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沸憬舟有些无奈的声音：“林知知的日出画展下周开展，沸沸扬扬的，你没看新闻？懒子皓说，她这次的画里，海都是暖黄色的。”
暖黄色的海……喜今宴闭上眼，仿佛能看到林知知站在画架前，阳光落在她发梢上，她笑着对展厅的人说：“你看，日出是会把海水染成金色的。”
“她……有去看海吗？”
“去了，”沸憬舟顿了顿，补充道，“就在你提到过的那个海边小城，懒子皓陪她去的。她说，一个人看海太寂寞了，朋友陪着，就不觉得了。”
喜今宴没说话，只是听着电话那头食堂的喧闹声，还有隐约的雨声。
“喜今宴，”沸憬舟的语气严肃起来，“美鹿析都往前走了，你呢？你打算在那古城待一辈子？还是真要等知知的画里，连影子都没你的份了，才肯回来？”
电话被挂断了。
喜今宴握着黑屏的手机，站在窗前，雨水顺着窗棂蜿蜒流下，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像谁在无声地哭。
他知道沸憬舟说得对。美鹿析用一场彻底的告别，给他上了最后一课；林知知用暖黄色的海，证明了她的释然。而他，不能再躲了。
S市·林知知的画展前夜
林知知正在画廊里做最后的布展。暖若蓁帮她把“日出系列”的主画《潮汐尽头》挂在最显眼的位置——画面上，金色的阳光从海平面炸开，海浪被染成温暖的橘，沙滩上只有一串属于女孩子的、轻快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光里。
“知知，你这画……也太治愈了吧！”暖若蓁看着画，眼睛亮晶晶的，“一点都不像你以前的风格，灰蒙蒙的。”
林知知笑了笑，用干净的布擦着画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总盯着雨，就看不到太阳了。”
她的手机在这时响了，是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归属地显示是中部古城。林知知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林知知以为是打错了，正准备挂掉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知知……是我。”
林知知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一紧，画布的边角硌得掌心有些疼。画室里很安静，只有暖若蓁疑惑的目光。
“喜医生？”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有事吗？”
“我……”喜今宴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艰涩，“我看到你的画展消息了，祝你……成功。”
“谢谢。”林知知的目光落在《潮汐尽头》的脚印上，“我这里很忙，先挂了。”
“知知！”喜今宴急忙叫住她，“你……还会回S市吗？”
林知知看着画里那串走向阳光的脚印，轻轻吸了口气：“我的画廊在邻市，以后大概……不会常回去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然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嗯”。
“那……再见。”林知知挂了电话，把手机塞回口袋，指尖冰凉。
暖若蓁凑过来：“谁啊？看你脸色不太好。”
“没谁，打错了。”林知知低下头，继续擦画框，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砸在画布下方的签名处，晕开一小片水渍，像颗迟到的、无人看见的泪。
她不是不难过，只是把难过都藏在了画里。那些暖黄色的海，轻快的脚印，都是她努力说服自己“往前看”的证据。可听到他的声音，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情绪，还是像潮水一样，漫过了心防。
喜今宴挂了电话，靠在客栈的墙壁上，心脏像是被掏空了一块。他看着手机屏幕上“通话结束”的提示，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那句“我想来看你的画展”，也没能问出“你还愿意见我吗”。有些话，错过了最合适的时机，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窗外的雨停了，古城的夜空露出几颗星星。喜今宴拿出那支樱花钢笔，在客栈的便签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写了又划，划了又写，最后只留下一句：“祝你平安，林知知。也祝我……能学会和过去告别。”
他把便签纸折好，放进钱包的夹层里。然后打开订票软件，买了张回S市的车票。不是为了找林知知，也不是为了找美鹿析，只是为了回去，面对那个被他逃避了太久的、属于自己的人生。
这场因“汛期”而起的纠葛，还远没到结束的时候。潮汐的余震，仍在每个人的心底，轻轻摇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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