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今宴回到S市那天,S市刚下过一场暴雨。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老巷的青石板路被冲刷得发亮,像面蒙着水汽的镜子。
他没回医院,也没联系任何人,只是在老巷口的咖啡馆坐了一下午。靠窗的位置,曾经是林知知最爱坐的地方,现在空着。他点了杯冰美式,看着窗外雨巷里偶尔走过的行人,感觉自己像个闯入旧梦的陌生人。
傍晚时分,沸憬舟找到了他。消防服还没换,脸上带着刚出任务的疲惫,额角还有道细小的擦伤。“你小子,总算肯回来了。”
喜今宴抬眼,眼底带着红血丝:“找我有事?”
“美鹿析托我给你带样东西。”沸憬舟把一个画筒递给他,“她从巴黎寄回来的,说……让你自己看。”
画筒很轻,喜今宴抱着它,指尖能感受到纸筒粗糙的纹理。他没在咖啡馆打开,而是回了自己空了很久的家。
家里积了层薄灰,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光柱,能看到细小的灰尘在里面飞舞。他把画筒放在客厅中央,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拧开盖子。
卷着的画布慢慢展开,是幅油画。画的是S市的医院走廊,消毒水的味道仿佛能透过画布传出来。走廊尽头,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正快步走着,白大褂的下摆被风吹起,像只即将展翅的鸟。画的右下角,用蓝色颜料写着一行小字:“祝好,喜医生。”
喜今宴站在画前,看了很久。美鹿析的画功比以前更成熟了,光影捕捉得恰到好处,连白大褂上的褶皱都画得细致入微。可他看着那个背影,却觉得陌生又熟悉——那是七年前的他,是还没被洪水和愧疚困住的他,是美鹿析记忆里,那个会毫不犹豫朝她游过去的喜今宴。
“她倒是……看得透彻。”他低声自语,指尖拂过画布上“喜医生”三个字,那里的颜料还带着点湿润的光泽,像刚写上去不久。
沸憬舟的电话又打了过来:“知知的画展开幕式,你去不去?懒子皓他们都在催。”
喜今宴沉默了几秒:“地址发我。”
邻市的画廊离S市不算远,开车一个多小时。喜今宴到的时候,画展已经开始了。画廊外挤满了人,媒体举着相机拍照,艺术评论家低声交流着。他站在人群外围,看着海报上林知知的照片——她穿着简约的白色衬衫,笑容温和,眼神里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沉静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挤开人群走了进去。
画廊里很安静,只有轻柔的音乐流淌。林知知的画大多是关于海和日出,色调温暖明亮,和她以前偏爱的灰调完全不同。每幅画前都站着人,低声讨论着。
喜今宴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展厅最深处的那幅《潮汐尽头》上。
画里,金色的阳光铺满海面,海浪被染成温暖的橘色,沙滩上只有一串属于女孩子的、轻快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光里。那串脚印旁边,没有任何多余的痕迹,干净得像从未被人打扰过。
他站在画前,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麻又发胀。
“这幅画,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温和的男声在他身后响起。
喜今宴回头,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穿着得体的西装,手里拿着画册,正微笑着看他。“林小姐说,这幅画是她‘和过去和解’的标志。”
“和解?”喜今宴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有些发哑。
“嗯,”男人点点头,“她以前总说,海是蓝色的,带着点忧伤。但现在她觉得,海也可以是金色的,充满希望。”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是这家画廊的负责人,也是……林小姐的朋友。”
喜今宴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朋友……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感觉有些苦涩。
就在这时,林知知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周老师,您也来了。”
喜今宴猛地转过身。
林知知正和刚才那个男人——周老师——交谈着,她穿着米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看到喜今宴的瞬间,她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里多了些复杂的情绪。
“喜医生?”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语气平淡得像在对一个普通的参观者。
“嗯,”喜今宴的喉咙有些发紧,“你的画展……很成功。”
“谢谢。”林知知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转向周老师,“周老师,我先失陪一下。”
她没再看喜今宴,径直朝展厅外走去。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步步,像踩在喜今宴的心上。
喜今宴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手里捏着的画展画册,渐渐被汗水浸湿。
周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喜医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林小姐现在……很幸福。”
幸福……喜今宴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已经有些褪色的白大褂,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以为自己回来,是为了面对过去,可到头来,却只是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他已经被彻底排除在了林知知的“现在”和“未来”之外。
那天晚上,喜今宴没有回S市。他在邻市的一家小旅馆住了下来。窗外是邻市的老巷,和S市的很像,却又不一样。他拿出美鹿析寄来的那幅画,和白天在画展上看到的画册放在一起。
一边是七年前的、充满朝气的白大褂背影;一边是现在的、温暖明亮的金色海浪。
他忽然明白,美鹿析和林知知,都已经朝着各自的光走去了。只有他,还困在过去的雨巷里,抱着一件褪色的白大褂,不肯放手。
凌晨时分,喜今宴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又回到了七年前的洪水现场。这一次,他没有朝美鹿析游过去,而是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游去。那里,林知知正举着相机,站在高处,朝他挥手,笑容灿烂。
他游啊游,却怎么也游不到她身边。洪水越来越大,最终将他彻底吞没。
惊醒时,天已经蒙蒙亮。喜今宴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拿出手机,给沸憬舟发了条信息:“帮我跟医院请个长假,我想出去走走。”
然后,他订了一张去南方的机票,没有目的地,只是想朝着有海的方向,走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或许,只有真正看到那片美鹿析画过的、林知知也画过的海,他才能真正明白,这场持续了太多年的汛期,是时候该结束了。而他,也该给自己找一件新的、不会褪色的“白大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