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闻雨在吱呀作响的木床上睁开眼时,额头传来的钝痛像针扎似的,才让他慢慢想起昨晚滚下山坡、撞在树上的狼狈。他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带着霉味的粗布床单,混着山里特有的湿土气息。
“你醒啦?”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他偏过头,床边站着位婆婆。她的头发乱得像枯草,用根蓝布条松松扎着,布衫上打满补丁,袖口磨得发亮,唯有双手还算干净,指缝里嵌着点泥土,该是刚从地里回来。
令狐闻雨没应声,只睁着眼打量四周。
这是间狭小的二楼木屋,木墙裂着细缝,墙角积着厚厚的灰,蛛网挂在房梁上,被穿窗的风轻轻晃着,连阳光都透着股陈旧的暗。
他忍着浑身的酸痛撑起身,声音发哑:“婆婆,这里是您家吗?您知道我家在哪吗?您见过我爹吗……”话越说越急,眼泪差点涌上来。
婆婆被这一连串问题问得愣了愣,才在床边的小板凳坐下,语气软下来:“乖乖,我哪晓得你是从哪来的哟?今早我去后山捡菌子,就看见你蜷在树底下,脸都青了,就把你背回来了嘛。”
令狐闻雨一听,挣扎着就要下床去找他爹。可刚挪到床边,额头的痛突然炸开,眼前一黑,又重重摔回床上。
婆婆见他这样,心疼得直叹气:“哎哟乖乖你莫急,先躺好养养精神。明天我陪你找回家的路,要得不?”
令狐闻雨攥着床单,指节泛白。他知道自己现在连站都站不稳,就算出去也找不到路,只能咬着唇点头。
可他没料到,这一晚的耽搁,竟让他连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凭着记忆,跟婆婆说了家里大概在哪个山坳。俩人踩着露水走了整整一上午,直到晌午的太阳晒得人发晕,才望见熟悉的土房。
可还没走近,令狐闻雨就看见屋前围满了邻居,个个都低着头,脸色沉得吓人。
他心里“咯噔”一下,疯了似的拨开人群。只见令狐则栋躺在地上,浑身沾着血和泥,双目紧闭,连胸口都没了起伏。
令狐闻雨的腿瞬间软了,“扑腾”一声跪在泥地里,喉咙里挤出的哀嚎像被扯破的布帛,在山谷里荡着,听得人揪心。
邻居们围过来,有的拍着他的背,有的悄悄抹泪。
后来他才从邻居嘴里知道,爹是昨天去采野货时,被暴雨冲落的石头砸中了头。被路过的人救回来时还有口气,可刚到家半个时辰,就咽了气。
令狐闻雨抱着爹冰冷的手,心里反复想:要是那天他没跑出去找爹,是不是就能再见爹一面,听爹说最后一句话?要是那天没有下雨爹是不是就不会死?
婆婆是个孤嫗,平日里靠种半亩菜地、编竹雨帽换点钱过活。婆婆看着他孤零零的模样,红着眼帮着操办了后事。村里没人愿意收留一个半大的孩子,婆婆心一软,就牵起他的手:“乖乖,跟我过吧。”
婆婆年纪大了,背越来越驼,眼睛也花了,编雨帽时总要用线绳把竹条拴在手指上才不会掉。可就算自己的日子过得紧巴巴,她还是把省下来的玉米饼子留给令狐闻雨,把破棉袄缝了又缝,给他裹得严严实实。
就这短短的几天几乎就改变了他的后半生。
到了该读书的年纪,婆婆突然拉着他的手说:“乖乖,咱去读书。我没文化,可人家都说,读书能改命,你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令狐闻雨知道家里没钱,光是编十顶雨帽才能换一本书的钱,他想摇头,却被婆婆按住肩膀。“学费的事你别管,我这些年攒了不少呢。”
他后来才知道,婆婆说的“攒”,是每天少吃半个饼子,是编雨帽到深夜,把手指磨出血也不肯歇。
令狐闻雨跪在婆婆面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眼泪砸在泥地上。“我一定好好读书,以后好好孝敬您!”他哽咽着说。
往后的日子,他白天在学堂里拼命读书,放学就往家跑,帮婆婆浇水、喂鸡,晚上就着煤油灯帮婆婆理竹条。成绩总是班里最好的,顺利考上高中时,婆婆乐得逢人就说“我家闻雨有出息”。
可高中的学费更贵,令狐闻雨看着婆婆越来越弯的背,咬咬牙说:“婆婆,我不念了,我帮您编雨帽。”
这话刚出口,婆婆就拿起扫把追着他打,边打边哭:“你傻哟!不读书你能有啥出息?学费我来想办法,你给我好好读!”令狐闻雨没再反驳,只是每天起得更早,天不亮就往县里的高中赶,单程要走两个时辰,鞋子磨破了就用布包着脚,从没想过抱怨。他知道,这是婆婆用血汗换来的机会,他不能丢。
他原以为日子会慢慢好起来,可老天爷偏要跟他作对。高二那年的一个午后,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风裹着雨砸在窗户上,电闪雷鸣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因为下雨,令狐闻雨比平时晚了一个时辰才到家。推开婆婆的屋门,空荡荡的,连灶里的火都是凉的。
他心里突然慌了。
同样的雨天,同样的“不在家”,像极了爹走的那天。他蹲在地上,抱着头发抖,嘴里反复念着:“不要……不要……”
可害怕没用,他还是抓起蓑衣冲进雨里。大雨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山坳裹得严严实实,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大声喊着“婆婆”,声音被雨声吞得干干净净。直到夜幕降临,他才浑身湿透地回来,缩在墙角,一遍遍地祈祷婆婆只是找地方避雨了。
后半夜,雨小了些时,他又撑着身子出门,可长期营养不良让他头晕眼花,没走几步就栽倒在泥地里。
再次醒来时,他躺在邻居家的床上,旁边躺着的,是婆婆冰冷的尸体。
婆婆是去捡菌子时,不小心滑进了山沟,等被人发现时,已经没了气。
他大声咆哮着,这湿漉漉的雨后仿佛是在挑衅般,告诉他已经失去了一切。
令狐闻雨彻底崩溃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他的命太硬,才克走了娘、爹,还有婆婆?
料理完婆婆的后事,他把自己关在屋里,连饭都不吃。
他想自杀,想跟着婆婆走。可他是镇上为数不多的高中生,邻居们也怕他出事,关心着这个孩子,便天天来敲门。镇上的委员会也找了他,说学校缺个初中老师,问他愿不愿意试试。
那天晚上,令狐闻雨坐在婆婆编雨帽的小板凳上,看着桌上堆着的竹条,突然想通了:他走不出大山,可他能让山里的孩子走出去。婆婆说“读书能改命”,他可以帮孩子们实现这个念想。
从那以后,“令狐闻雨”成了过去,他改了名,成了“令狐雨歇”。他盼着曾经的那些大雨能止步于此,也盼着,那些像他一样在雨里挣扎的孩子,终有一天能等到雨停,能看见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