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雨歇讲完这一切,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眺望着这些重叠的山峰,眼底湿润,似释然又似惆怅。那些年的苦,像山间的雨,说停就停了,却在心上留下了抹不去的潮。
夏昉之坐在一旁,喉咙像被什么堵住,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所有安慰的话都轻飘飘的。他知道那些日子早过去了,可令狐雨歇眼底的落寞,让他心里五味杂陈,酸的、涩的,混在一起,堵得人发闷。短短十几年,对别人是寻常岁月,对令狐雨歇,却像是一场熬不尽的苦役。
“以前穷怕了,没钱什么也做不了。”令狐雨歇收回目光,看着身旁的夏昉之:“我每天费力编雨帽和蓑衣,为的就是钱。”
夏昉之不太赞同他这样的做法:“教书的工资完全够你一个人生活了,这样活着不累么?”
“累?现在的生活比我高中时期已经好太多了。这些钱也不是给我自己的。”令狐雨歇手摸向身上的破布包,拿出一沓钱:“那些孩子还能走更远,他们是我的第一届,我攒的钱够他们读一年了。”
一年,对山里的家庭来说,足够凑齐下一学年的学费,足够让一个想读书的孩子多抓住一点希望。
夏昉之看着那沓钱,心里更沉了:“你是个好老师,可你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你婆婆。”他声音放得很轻,却字字清晰,“她当年拼了命让你读书,是想让你有出息,不用再为钱发愁。你现在这样,不是把她的心意,把你十几年的苦,都变成泡影了么?”
令狐雨歇却忽然笑了,那笑很轻,带着点夏昉之看不懂的情绪:“这是我给这片山、给这些孩子的,第一个礼物,也是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你要离开这里了?”夏昉之猛的抬头。
令狐雨歇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没再说话。任凭夏昉之怎么追问,他都只是望着远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包的边缘,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夏昉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着,说不出的难受。他忽然说不清这种感觉是什么,是怕少了个一起走山路、一起守着灶台的人,还是怕再也看不到那个编雨帽时认真的侧脸?
这几个月相处下来,令狐雨歇于他,总像蒙着层雾:明明每天住在同一屋檐下,一起吃饭、一起备课,可他总觉得隔着层看不见的屏障。
他一次次想靠近,想问问他眼底的心事,却总被那层淡淡的疏离挡回来,连伸手都找不到方向。
又是一个失眠夜。
翌日清晨,晨光刚漫过竹篱,令狐雨歇便挎上那个洗得发白的破布包出了门。屋里的夏昉之听见动静,连鞋都没穿稳,匆匆爬起床挎起包就追了上去,晨露沾湿了裤脚也浑然不觉。
“你真的要这么做么?”夏昉之追上他,连声音都带着些急。
“决定的事没有后悔的道理。”令狐雨歇看着脚下的黄泥路,稳稳的步伐向着学校的方向。
夏昉之望着他挺直的背影,知道他向来言出必行,便没再劝,只默默跟在身后。
走了半晌,他终是按捺不住,犹豫着开口:“那你能不能别走?这里的孩子离不开你……而且,你走了,我……呃,我会不习惯。”最后四个字说得又快又轻,像被风吹散的絮,耳根却悄悄泛红,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这份“不习惯”里藏着多少不舍。
令狐雨歇愣了一小会,笑着说:“我有说我要走了吗?”
夏昉之一愣,随即有种被捉弄的懊恼,可心口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咚咚”跳得飞快,连反驳的话都忘了说。
一路上,他反复琢磨这种陌生的悸动,最后只能归咎于这几个月相处下来,他大抵是太过依赖令狐雨歇了。
令狐雨歇早就和学生们说好了今天早上到学校集合,等他们到时,学生们已经一个个在门口空地等着了。
待孩子们齐声问过“老师好”,令狐雨歇才抬眼望向一张张稚嫩的脸庞,语气郑重:“三年时光,我亲眼见证你们从懵懂孩童长成有志少年,你们都是值得骄傲的好学生。我曾无数次说过,读书是你们走出大山、改变命运的唯一坦途。如今你们好不容易闯过中考这关,绝不能在此止步。如果你们想继续读书,我这里攒了些钱,可以资助你们再读一年;剩下的,便需靠你们的家人和自己了。
话音落下,孩子们眼中瞬间亮起光。他们都懂,这是令狐老师用无数个编雨帽的深夜换来的机会,是他们逆风翻盘的希望。
下午,孩子们便纷纷拎着家里的红薯、玉米,或是一小袋新磨的米,揣着忐忑与感激来到办公室。令狐雨歇知道,这些粗粮是家长们最质朴的心意,不收反倒会生分,便一一收下,再将叠得整齐的钱郑重交到每个孩子手中。
陈雪老师边倒水边说:“这些孩子能遇上你真是三生有幸了。”
陈雪是这所学校唯一的女大学生,当年与令狐雨歇一起来的,家境优渥,实力不容小觑。
初见时令狐雨歇才十八岁,清瘦挺拔的模样让她一见倾心,曾多次主动提出让他做上门女婿。可令狐雨歇性子素来清冷,对异性向来无感,起初还礼貌婉拒,后来被缠得烦了,便干脆坦言自己喜欢同性。
自那以后,陈雪便再没提过此事,只是近来瞧着令狐雨歇与夏昉之相处的模样,眼神总带着几分探究。令狐雨歇对此心知肚明,却从不解释,只任她观察。
傍晚时分,余晖将山路染成暖金色,夏昉之帮着令狐雨歇把孩子们送的农粮拎回家。
晚饭他们吃了这几个月最好的一顿,有鱼有肉,夏昉之狼吞虎咽的,道:“我的厨艺…嗝,还可以吧?”
“跟我婆婆比还是差了点,同志仍需努力。”令狐雨歇笑道。
谈笑间,令狐雨歇放下碗筷:“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夏昉之愣了愣,指尖无意识地蹭着碗沿,他自己也说不清能待多久,只是觉得这里的烟火气,比上海那个冷冰冰的家暖得多,一时半会儿竟不想回去。便脱口而出:“你待多久我就待多久。”
这话…好像…有些…暧昧了,夏昉之钝感尴尬:“咳,不是,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爹他们可能随时都会抓我回去,只是他们现在太忙了没时间管我。”
令狐雨歇倒没觉得什么,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只觉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