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了北平七日后,薛公馆暖阁的炭盆仍驱不散寒意。沈君安望着窗棂上凝结的冰花,腕间银链在晨曦中泛着冷光。那对翡翠扳指此刻正戴在彼此拇指上,冰凉的玉器贴着皮肤,像两道挣不脱的枷锁。
昨夜送来的军情急报还摊在案头,墨迹被漏进的雪水洇开。日军已过山海关的消息让满城权贵都在收拾细软,唯有薛砚之在慢条斯理地擦拭那对柯尔特蟒蛇。
枪油的气味混着炭火的热气,沈君安忽然咳嗽起来。旧伤在潮湿天气里作痛,喉间涌上铁锈味。薛砚之停下手里的动作,将温着的药酒推到他面前。
喝。他声音沙哑,眼底带着宿醉的猩红。喝完带你去个地方。
沈君安端起酒杯时,看见对方拇指的扳指内侧有新刻的痕迹。借着仰头饮酒的姿势细看,竟是“同归”二字。酒液辛辣呛人,他止不住地咳嗽,殷红血丝溅上案头的地形图。
薛砚之突然拽过他手腕,银链擦过翡翠扳指发出脆响。他撕开沈君安的前襟,露出心口那道结痂的伤。药酒泼在伤口上时,两人都疼得颤了颤。
这样就不咳了。薛砚之咬着牙笑,指尖按在渗血的痂上。比枇杷膏管用。
暖阁的门被急促敲响,老妪端着红木托盘进来。盘中放着两套叠好的戎装,领章分别是上校与少校军衔。托盘角落还搁着个青瓷药瓶,瓶身贴着“氰化钾”的标签。
薛砚之拿起那套少校制服扔给沈君安,自己慢条斯理地系着上校领带。窗外传来飞机引擎的轰鸣,震得窗棂簌簌作响。
换上。他转身整理武装带,枪套的位置空着。带你回武昌。
沈君安触摸戎装领口的梅花纹绣,针脚与当年那件染血的小袄如出一辙。更衣时发现内袋藏着张泛黄的船票,日期是民国九年腊月初八——正是武昌医院换子的日子。
大雪仍在下,轿车驶过长安街时,沈君安在车窗的雾气上画了朵梅花。薛砚之忽然踩下刹车,指着路旁被积雪覆盖的废墟:
认得吗?你生母唱过戏的园子。
断壁残垣间露出半截焦黑的戏台,班驳的漆面上还能辨出“丹桂园”三个字。沈君安握紧口袋里的船票,票根边缘的齿痕硌着掌心。
她咽气前还在唱《贵妃醉酒》。薛砚之转动方向盘,轮胎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声。说要把最值钱的东西留给我。
轿车停在永定河码头,破旧的货船在风雪中摇晃。薛砚之拽着他踏上跳板时,沈君安看见船头刻着“梅”字——正是生母的艺名。
船舱里堆满军火箱,浓烈的火药味扑面而来。薛砚之撬开某个木箱,里面竟整齐码放着沈家墨坊的松烟墨锭。他拿起一块墨在手中把玩,墨身突然裂开,露出藏在里面的雷管。
这份礼可还喜欢?薛砚之将裂墨递到他面前,你叔父用这批炸药换了去香港的船票。
货船在冰河中艰难前行,沈君安站在甲板上望着渐远的北平城。雪花落满肩头时,他突然被按在船舷边。薛砚之扯开他的戎装前襟,冰冷的枪管贴上心口。
船过天津卫时,他贴着耳垂低语,会有场好戏。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爆炸声。火光映红天际,正是沈家墨坊的方向。沈君安挣扎着望向那片火光,喉间涌上腥甜。
这份礼…他抹去唇边血迹,是你亲手埋的炸药?
薛砚之大笑,枪口顺着胸膛滑到腰腹。不。是你生母留的嫁妆。
船舱突然剧烈摇晃,日军侦察机的轰鸣由远及近。薛砚之拽着他跌进船舱,在军火箱的缝隙间翻滚。机枪子弹扫过甲板,木屑纷飞中,沈君安摸到对方后腰的枪套。
柯尔特蟒蛇的握把温热,他拔出枪对准舱顶。薛砚之却握住他扣扳机的手,带着他调转枪口指向自己的心口。
这样…才够痛快。
爆炸的气浪掀翻货船时,沈君安在冰水中握紧那支枪。薛砚之的血染红周围河水,翡翠扳指在浊浪中泛起幽光。他拖着人游向河岸,指尖触到对方心口狰狞的疤痕。
生母…留了什么?他咬着牙在冰河里前行,每说一个字都呛进冷水。
薛砚之在昏迷中微笑,染血的手按上他心口。留了…另一个儿子。
河岸密林里藏着辆军用卡车,老妪在车旁烧着纸钱。火堆里飘出梅花糕的焦香,纸灰飞舞如黑蝶。沈君安将人拖进车厢时,发现车座下藏着整箱出生证明——每张的姓名栏都写着“沈君安”。
看明白了?薛砚之在颠簸中醒来,指尖抚过那些泛黄的纸页。沈五爷…买了十几个孩子。
卡车在雪夜里驶向汉口,沈君安借着月光翻阅那些档案。不同的生辰八字,相同的姓名,唯独民国九年腊月初八那张贴着他的照片。
生母的嫁妆…他撕碎那些纸张,声音在夜色里发颤,就是这些?
薛砚之忽然剧烈咳嗽,鲜血浸透戎装前襟。不…是满洲里的军火库地图。他用染血的手指在车窗上画了朵梅花,你生母…是关东军间谍。
风雪更大了,卡车在结冰的路面打滑。沈君安握紧那支柯尔特,枪膛里只剩一发子弹。
现在…他将枪口抵上对方太阳穴,该清账了。
薛砚之闭上眼睛,唇角扬起笑意。记得…瞄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