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三年,霜降次日。
御书房偏殿的门,被萧彻的玄铁靴叩得山响。守在殿外的内侍惊得矮了半截,却见这位刚从漠北杀出血路、浑身还带着边关凛冽风霜的镇北侯,目光如炬,直直穿透殿门,似要将里头那人的身影剜出来。
“陛下有旨,长公主正在殿内与太傅对弈,闲杂人等……”内侍颤巍巍地开口,话未说完,便被萧彻周身散发出的迫人气势噎了回去。
萧彻没理会他,伸手便要推门。那扇厚重的朱漆门,在他掌心竟似纸糊一般,发出“吱呀”的呻吟,缓缓洞开。
殿内,暖炉燃着上好的银骨炭,暖气氤氲,却驱不散那若有似无的凝滞。
赵灵枢身着一袭月白素裙,端坐于棋盘一侧,指尖捻着一枚白子,皓腕凝霜,侧脸在朦胧光线里显得格外清寂。对面的太傅捋着山羊胡,眉头微蹙,显然对眼前这盘胶着的棋局有些不耐。
“长公主,这步‘镇’,虽稳,却失了锐气啊。”太傅叹息着,“和亲之事,陛下心意已决,您这般拖着,又能如何?”
赵灵枢指尖的白子顿了顿,没有看太傅,目光越过棋盘,落在刚进门的萧彻身上。四目相对的刹那,仿佛有电流窜过,她澄澈的眸子里,先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随即又迅速被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覆盖。
“太傅,棋局如世事,一步错,满盘皆输。”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亲,便是错棋。”
萧彻大步流星地走到棋盘边,玄色的披风扫过桌沿,带起一阵凉风,将暖炉的火光都吹得摇曳了几下。他看也没看太傅,径直对赵灵枢道:“公主,跟我走。”
太傅猛地站起,胡须都气得抖了起来:“大胆萧彻!你刚班师回朝,便敢在御书房偏殿如此放肆?长公主乃金枝玉叶,岂容你说走就走?”
萧彻缓缓转过身,那双在战场上见过无数鲜血与死亡的眼睛,此刻冷得像漠北的寒冰。“太傅,”他一字一顿,“漠北三十万铁骑,我萧彻说挡,便能挡下。蛮族的弯刀,我能让它们卷刃。可公主若去了蛮族,我纵有通天本事,也护不住她。”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赵灵枢脸上,那冷峻的线条瞬间柔和了几分,带着恳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灵枢,三年前你在城墙上看我出征,问我能不能活着回来。我回来了,不是为了看你去那苦寒之地,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蛮王。”
赵灵枢握着白子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淡的阴影。“萧彻,”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我是大靖的长公主。和亲,是我的责任。”
“责任?”萧彻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赵灵枢疼得蹙起了眉,“你的责任,不是用自己的一生去换所谓的边境安宁!三年前,你送我那枚‘平安’玉佩,告诉我要活着。现在,我也告诉你,我不准你去!”
太傅在一旁急得直跺脚:“侯爷!请您自重!放手!”
萧彻置若罔闻,他死死盯着赵灵枢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的决心和深情,都刻进她的灵魂深处。“灵枢,看着我。”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你告诉我,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跟我走?离开这皇宫,离开这京城,我们去江南,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萧彻的命是你的,我的人也是你的,只要你说一句,我什么都不要了。”
赵灵枢被他握得生疼,可那疼痛却远不及心口的震撼。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铠甲上的血腥味还未散尽,脸上带着风霜的痕迹,可那双眼睛里的炽热,却几乎要将她融化。
三年前,他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她是深宫中渴望自由的公主。一次偶然的宫宴,他舞剑,她抚琴,目光交汇的瞬间,便已注定了牵绊。后来他戍守边疆,她在后宫,只能靠着书信和偶尔的传闻,描摹他的模样。
她不是没有想过逃离,可长公主的身份,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困住。
“萧彻,”她终于抬起头,眼中有泪光闪烁,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你可知,抗旨是什么罪名?你刚立大功,难道要为了我,前功尽弃,甚至……”
“甚至什么?”萧彻打断她,语气却更加强烈,“甚至掉脑袋吗?灵枢,我这条命,早就该在漠北的战场上没了。能活着回来见你,已经是上天眷顾。若不能护你周全,要这性命,这侯位,有何用?”
他猛地抬手,扫落了棋盘上的棋子。黑白棋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像是敲碎了某种无形的壁垒。
“灵枢,”他再次握住她的手,这一次,力道轻柔了许多,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我知道你有你的顾虑,可我也有我的决心。明日卯时,东城门外,有一辆青篷马车在等你。你若来,我便带你走。你若不来……”
萧彻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若不来,我便在城门外等,等到你改变主意为止。”
说完,他深深看了赵灵枢一眼,那眼神里有不舍,有期盼,还有一丝决绝。然后,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偏殿,玄色的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仿佛要将这满殿的压抑和束缚都一同带走。
殿内只剩下赵灵枢和太傅。太傅看着满地的棋子,又看看失魂落魄的长公主,重重叹了口气,摇着头也走了出去。
赵灵枢缓缓蹲下身,伸出手,一颗颗地去捡拾那些散落的棋子。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棋子,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砸在棋盘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那辆青篷马车,像一个充满诱惑又危机四伏的梦。可萧彻的眼神,萧彻的话语,却在她的脑海里反复回响,让她无法平静。
夜色渐深,偏殿里只剩下赵灵枢一个人,还有满地的狼藉,和一颗摇摆不定的心。卯时的朝阳,会为她带来答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