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镜从微微颤抖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轻响落在铺着厚厚织物的地板上，并未碎裂。瞳子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里，泪水无声地淌过苍白的脸颊，滴落在陈旧却干净的衣襟上。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过度紧绷后的释放，是重压骤然移除后的虚脱，是面对陌生善意时的手足无措。
腐樱只是瞥了她一眼，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催促。她转身走向房间另一头那个巨大的黄铜蒸馏器，调节了一下火候，又从架子上取了几样干枯的草药，动作熟练地投入其中。咕嘟声轻微而规律，翠绿色的液体一滴滴落入下方的水晶烧杯，散发出安神的清香。
这充满魔药气息的空间，这沉默却并非冷漠的收容，一点点安抚着瞳子几近崩溃的神经。她慢慢止住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擦着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腐樱。腐樱的背影挺拔而专注，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逃亡和此刻多出的一个“大麻烦”，都只是她日常炼金过程中的一个小插曲。
“那里有温水和新毛巾。”腐樱没有回头，声音伴随着草药的轻响传来，“右手边的小门是洗漱间。把自己收拾干净。你身上的味道还带着牢笼的寒气。”
瞳子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狼狈——破旧的囚服沾着污渍，头发纠结，皮肤上或许还残留着刑讯室的腥锈和恐惧的冷汗。她低低应了一声，依言走向那个小门。
门后是一个狭小但功能齐全的空间。温热的水从老式的黄铜龙头里流出，冲刷过身体，洗去积年的污垢和难以言说的屈辱。皂角带着药草的气息，泡沫丰富，细腻地抚过皮肤上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疤。瞳子闭着眼，任由热水包裹自己，感受着这份奢侈的洁净和平静。洗漱架上放着干净的衣物，柔软的棉布，尺寸略大，但温暖而舒适。她甚至发现了一小罐散发着薄荷与芦荟清香的膏体，小心地蘸取一点涂抹在手腕和脚踝被镣铐磨破的伤口上，一阵清凉瞬间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
当她穿着过大的衣服，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时，外间的桌子上已经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汤是淡淡的乳白色，里面漂浮着一些看不出原材料的根茎和叶片，香气却异常诱人，勾得她胃里一阵轻微的痉挛。
“喝了它。”腐樱坐在一张堆满古籍的长椅上，头也不抬地正在翻阅一本厚得能砸晕人的皮面书，“固本培元，安抚精神。你的身体和灵魂都透支得太厉害了。”
瞳子安静地坐下，捧起温热的碗。汤的味道很奇特，微苦，回甘，咽下去后一股暖意从胃里缓缓扩散至四肢百骸，驱散了骨髓深处的寒意。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感觉每一口都在修复着她千疮百孔的身心。碗很快见了底，一股沉重的、几乎是无法抗拒的倦意随之袭来，让她眼皮打架，脑袋一点一点。
腐樱合上书，站起身。“跟我来。”
她领着瞳子走向里间。那里比外厅更小，更私密。一张简单的木床，铺着素净但柔软的床单和薄被，枕头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味道，与这间屋子常年弥漫的药草香不同，是一种令人安心的、干燥的暖香。窗台上放着几盆安静的、叫不出名字的绿色植物。一切都简单，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与研究所冰冷坚硬的囚笼和地牢潮湿的稻草判若云泥。
“今晚你睡这里。”腐樱指了指床，“什么都别想，你需要睡眠胜过一切。”
“那…那您呢？”瞳子下意识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仿佛害怕独自留在这个陌生的空间。
“我就在外面。”腐樱的语气依旧平淡，“有些药剂需要守着火候。而且，”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房间角落几个不易察觉的、用银色粉末绘制的符文，“这里很安全。我设下了警戒，任何不怀好意的窥探都会触发警报。”
她的解释冷静而客观，却奇异地驱散了瞳子心中最后一点不安。她不是一个人。
瞳子依言爬上床，身体陷入柔软的垫子里，几乎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被子很轻，却异常温暖。她侧过身，看着站在门口的腐樱。灯光从外间透进来，勾勒出腐樱清晰而略显疏离的轮廓。
“腐樱小姐……”瞳子轻声开口，声音因为困倦而有些含糊，“谢谢您……”
腐樱似乎微微顿了一下，才道：“睡吧。”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窗边，检查了一下窗户的插销，又看似随意地调整了一下窗台上那盆植物的叶子。然后，她走到门边，手指无声地在门框上某个位置划过，一道微弱的流光一闪而逝，似乎又加固了某个结界。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身带上了门。门没有完全关死，留下一条缝隙，让外间微弱的光线和腐樱偶尔极其轻微的走动声能传进来。
这细微的声响和光线，成了瞳子最好的安神剂。她知道，那个强大而冷静的女巫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守护着这片小小的安宁。她不再是被锁在黑暗中的怪物，而是被守护着的……某种珍贵的存在？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一丝羞涩和难以置信的温暖。
身体的极度疲惫和那碗安神汤药的作用终于彻底征服了她。意识沉入黑暗前，她最后感知到的是窗外细微的风声，里间熟悉的药草幽香，以及外间那令人安心的、几乎听不见的存在感。
这一夜，没有噩梦。
没有冰冷的镣铐，没有狞笑的面孔，没有绝望的嘶鸣和鬼魂的哀嚎。她的睡眠深沉得像坠入温暖的深海，身体本能地汲取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全与宁静，进行着缓慢的自我修复。
直到后半夜，她才短暂地醒来过一次。
是因为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外间，腐樱似乎站了起来，脚步声很轻，走向蒸馏器的地方。然后是液体被倒入容器的细微声响，接着是笔尖在纸上书写的沙沙声。
瞳子在黑暗中睁开眼，透过门缝，能看到外间一点摇曳的烛火光芒（腐樱似乎更偏爱烛光而非电灯）。她能想象出腐樱此刻的样子——微蹙着眉，眼神专注，或许正记录着某种魔药的反应，或者推演着某个复杂的符文公式。
她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看着那一点光，听着那细微的声响。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包裹着她。在这寂静的夜里，在这座陌生的城市角落，有一个同样拥有特殊力量的人，为了她，醒着，忙碌着，守护着。
她想起腐樱说的“同行”二字。这个词在她心中回荡，生出细微的暖意。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对抗整个世界。或许……或许她真的可以拥有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这个念头太过奢侈，让她不敢深想。她重新闭上眼睛，将身体更深地埋进柔软的被子里，呼吸着带着阳光和腐樱身上冷冽药香的气息，再次沉沉睡去。
这一次，她仿佛梦见了阳光。不是地牢里偶尔从高窗射下的、冰冷刺目的光柱，而是温暖的、和煦的、洒在皮肤上暖洋洋的阳光。她甚至恍惚觉得，有一只冰凉却轻柔的手，极短暂地、试探般地拂过她的额发，拭去她睡梦中无意识渗出的些许湿意。
但那触感太轻，太模糊，很快消散在更深沉的睡意中，让她分不清是真实的关怀，还是极度渴望安全感之下滋生出的美好幻梦。
夜，在药香、烛光、和均匀呼吸声中静静流淌。对于朽木瞳子而言，这是她被命运粗暴对待的人生中，第一个真正得以安眠的夜晚。而这份安宁，是门外那个沉默的女巫，用冷静的策略、强大的魔药和无声的守护，为她艰难开辟出的、短暂却珍贵的避风港。
晨光再次从未完全拉拢的窗帘缝隙中透入时，瞳子是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中醒来的。没有刺耳的警报，没有镣铐的冰冷，没有绝望的嘶鸣。身下的床铺柔软，阳光的温度透过薄被隐约传来。她花了片刻才确认，昨夜的一切并非濒死前的幻梦。她真的逃出来了，在一个陌生又神秘的女巫的庇护下，并且拥有了一个完整而安稳的睡眠。
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洗漱完毕，换上那身略大的干净衣服，忐忑却带着一丝崭新期待地推开了里间的门。
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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