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这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九月中旬,北京已经有了凉意,未名湖畔的银杏叶已悄悄泛了黄。
这日,法学院公告栏前人头攒动,魏南枝挤进人群,看到一张崭新的讲座海报——
《金融监管与法律规避:后金融危机时代的反思》,海报右下角印着主讲人:程淮安教授。
她的目光抚过那个名字,微微一顿。
这位教授是国内少数精通金融与法律的学者,曾参与多部金融法规的起草工作,在学界和实务界都享有盛誉。
更难得的是,他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这次讲座可谓千载难逢的机会。
室友李雯凑过来,看着海报上的内容皱起眉头:“南枝,你对这个感兴趣?金融监管……听起来就很枯燥。”
魏南枝我想了解一下金融与法律的交叉领域。
她没说出口的是,每当看到金融相关的术语,就像看到久违的老朋友。
讲座当天,能容纳两百人的阶梯教室座无虚席,魏南枝提前半小时到达,还是只能坐在第三排。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期待的氛围,后排甚至有人站着等待。
当程教授走进教室时,整个空间瞬间安静下来。
他比想象中年轻,约莫五十岁出头,穿着熨烫平整的藏青色西装,没有系领带,显得既正式又不失亲和。
他没有使用PPT,只是站在讲台前,用美国的《多德-弗兰克法案》引出问题:
程淮安教授为什么同样的金融创新,在美国可能触发SEC调查,在中国却常常游走在监管空白地带?
魏南枝翻开笔记本,很快写满了衍生品交易监管的要点。程教授的讲解深入浅出,将复杂的金融监管问题拆解成法律人可以理解的逻辑链条。
……
讲座进行到结尾,程教授合上讲义。
程淮安教授所以我们必须思考,法律规避的边界在哪里?
程淮安教授现在可以提问。
教室里举起十几只手。魏南枝深吸一口气,也举起了手,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掌心微微出汗。
程淮安教授第三排穿灰色卫衣的女生。
没想到第一个就点到了自己,魏南枝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刻意放慢语速以掩盖内心的紧张。
魏南枝程教授您好,我是法学院大三的魏南枝。
魏南枝您提到《多德-弗兰克法案》的‘生前遗嘱’制度,但据我所知,SEC在2014年对这项制度的解释已经出现了松动。
魏南枝这是否意味着,我国在制定类似规则时需要预设更大的弹性空间?
话音刚落,教室里突然安静了几秒。
魏南枝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用了“生前遗嘱”这个专业术语,国内通常称为“恢复与处置计划”。她看到前排几个研究生转过头来,眼神中带着惊讶。
程教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变得专注:
程淮安教授你看过法案原文?
魏南枝只读过摘要,还有SEC的相关解释文件。
她谨慎地用英文补充道,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
程教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详细解答了她的问题。在回答完其他同学的提问后,他的目光又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
讲座结束后,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离开。魏南枝正收拾笔记,忽然感觉有人站在她面前。
抬头一看,程教授正俯身看她记的笔记:
程淮安教授周三下午三点,来我办公室。
他留下一张名片,没等她回答就转身离去。
魏南枝捏着那张烫金名片,上面只有一个简单的办公室地址和邮箱。
程教授的办公室在法学院最古老的那栋红砖楼里,推开门时,她惊讶地发现整个房间几乎要被零星散落的书籍淹没。
不仅书架上塞得满满当当,地上也整齐地堆着几摞,唯一空出来的地方是一张老式办公桌和两把椅子。
程淮安教授请坐吧。
程教授头也不抬,手里正在批改什么。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像一幅优雅的老照片。
魏南枝安静地坐下,注意到桌上摆着一本德文版的《金融监管比较研究》,书页间夹满了便签。
程淮安教授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魏南枝摇摇头。
程淮安教授因为你的问题角度。大多数学生问的都是‘是什么’,而你问的是‘为什么’和‘怎么办’。
程淮安教授还有,你用了‘生前遗嘱’这个术语,国内很少有人这么叫。
魏南枝因为我读过一些英文文献…
程教授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程淮安教授不必紧张,我年轻时也在华尔街待过几年。看看这份资料。
那是一份关于《互联网金融法律风险》的研究计划书。魏南枝快速浏览了一遍,心跳再次加速,她对这方面很感兴趣。
程淮安教授我想邀请你加入我的研究团队。
程淮安教授选择你不是因为你的想法有多超前,而是在于你敏锐的法学思维。
程淮安教授你像是一个专门为法律而生的学者,而金融经济学将成为你的翅膀。
这次谈话彻底改变了魏南枝的学术轨迹。
加入程教授的团队后,她接触到了最前沿的金融法律研究。每周的研讨会上,她需要阅读大量英文文献,分析国内外最新案例。
有时深夜伏案工作,那些金融公式和模型会让她产生一种奇异的愉悦感,仿佛它们一直沉睡在她的血液里,现在终于被唤醒。
到了大四这年,程教授给了她直博的名额,并邀请她一起参与编纂《跨境并购反垄断审查指南》。
据程教授所言,这本指南将成为反垄断领域具有跨时代意义的一部佳作。
有天审稿时程教授突然说:
程淮安教授你的分析框架很特别,既考虑法律文本的字面含义,又兼顾金融实务的操作空间。
程淮安教授这种平衡感很难得。
学业之外,魏南枝的生活简单而充实。
她用奖学金和勤工俭学的收入在北京郊区租了间小房子,把母亲接来,每周陪母亲去康复中心做治疗,看着那个曾经被生活压垮的女人重新学会微笑。
当她考上研究生那年,母亲的病情已经好转到可以正常走路了。但最终,她尊重了母亲的决定,送她回到了那个大山里。
母亲临走前摸着她的脸说:“城里太吵了,我不习惯。”
弟弟魏北树选择留在老家读中学,魏南枝每月按时寄钱回去,确保他能安心读书。
然而,每当完成一个复杂的案例分析,那种熟悉的空虚感又会卷土重来。有时在图书馆通宵后,她会独自走到未名湖边,看晨雾中的博雅塔。
成就感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缺失感,仿佛她正在寻找什么,却连要找什么都说不清楚。
她试图用更多的工作填满这种空洞,直到某天程教授在办公室拦住她:
程淮安教授魏南枝,法律不是用来逃避自我的工具。
那一刻,她几乎以为教授看穿了她所有的秘密。
回望四年燕园生活,魏南枝知道,自己离原主“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的愿望又近了一步。
但夜深人静时,那种孤独感仍会如潮水般涌来——不是因为没有朋友或家人,而是她总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孤立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