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临安总爱落雨,黏糊糊的雨丝裹着桂花香,把涌金门外的石板路浸得发亮。我跟着父亲踏进“墨韵斋”画室时,裤脚已经溅了不少泥点,鼻尖萦绕着松烟墨混着桐油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藏在潮湿的空气里。
“砚推官,您可算来了!”画室的伙计脸白得像张宣纸,拉着父亲的袖子往二楼拽,“我们东家……东家在阁楼自缢了,门从里面反锁着,地上还留了血书,您快看看!”
周围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几个捕快守在阁楼门口,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见我跟在父亲身后,一个留着络腮胡的老捕快嗤笑一声:“砚推官,查案可不是过家家,带个黄毛丫头来算怎么回事?这阁楼里阴森森的,别吓着小娘子。”
我攥紧了袖兜里的小铜镜——这是我用碎琉璃片磨的,边缘裹了铜皮,既能照影,还能反射高处的东西——抬头怼回去:“老丈这话差矣。《洗冤集录》载‘缢死案需查垫物、绳痕、遗书’,没说女子不能查。再说,我若怕阴森,怎会跟着父亲来?倒是老丈,杵在门口不敢进,莫不是怕见血?”
老捕快被我噎得脸通红,正要发作,父亲轻咳一声:“好了,先查案。清儿,你跟在我身后,不可乱碰东西。”
阁楼的门确实从里面反锁着,捕快费了好大劲才撞开。门开的瞬间,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我跟着父亲进去,只见画主周墨林吊在房梁上,脖子上套着根粗麻绳,双脚离地足有二尺,底下空空的,连个凳子都没有。地上铺着张宣纸,上面用鲜血写着“我杀她”三个大字,字迹潦草,墨汁还没干透。
“这肯定是鬼画!”旁边一个年轻捕快哆哆嗦嗦地说,“周东家无儿无女,上个月刚娶了个小妾,听说小妾前几日失踪了,定是小妾的鬼魂来找他索命,逼他自缢的!你看,连垫脚的东西都没有,不是鬼拽上去的,还能是怎么上去的?”
“就是!”老捕快附和道,“阁楼门反锁,窗户也插着,除了鬼,谁能进来?小丫头,你不是懂查案吗?你说说,他没垫脚的,怎么把自己吊上去?”
我没理会他们的嘲讽,走到房梁下仰头看——房梁很高,约莫三丈,麻绳系在梁木中间,绳结打得很规整。我踮着脚够不到,便掏出袖兜里的小铜镜,对着房梁反射:铜镜里清晰地映出梁木上的痕迹,除了麻绳勒出的一道深痕,旁边还有一道浅浅的新痕,位置比麻绳痕低半尺,像是另一根绳子蹭出来的。
“父亲,梁木上有两道绳痕!”我指着铜镜里的影像,“除了套脖子的麻绳,还有一道新痕,像是被别的绳子勒过!”
父亲接过铜镜看了看,点头道:“确实有两道。你们去搬个梯子来,仔细看看那道浅痕。”
捕快搬来梯子,老捕快爬上去摸了摸,皱着眉说:“是有道新痕,可这跟周东家自缢有什么关系?说不定是之前挂画轴蹭的。”
“不是挂画轴的。”我走到墙角的画架旁——那是个带滑轮的画架,木质的滑轮上缠着根细麻绳,滑轮边缘有新鲜的磨损,细麻绳的颜色和梁木上浅痕的颜色一模一样,“你们看这画架的滑轮,高度刚好和梁木上的浅痕齐平!若用细麻绳穿过滑轮,一头系在周东家腰上,另一头从窗户缝拉出去,外面的人用力一拽,就能把他吊到房梁上,再换成粗麻绳套脖子——这样一来,就算没有垫脚的东西,也能造成自缢的假象!”
话音刚落,阁楼里就响起一片讥笑声。老捕快从梯子上下来,拍着大腿笑:“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画架?这滑轮是用来吊画轴的,哪能吊人?周东家是个壮汉,少说也有一百五十斤,这细麻绳能吊得动他?简直是胡言乱语!”
“就是!”一个看热闹的画匠也开口了,“我用这带滑轮的画架十几年了,最多吊三十斤的画框,吊人?扯犊子呢!再说,窗户是插着的,怎么从外面拉绳子?你怕不是看话本看多了,把自己当神探了?”
周围的人也跟着哄笑,有人说“女子家不懂力学,瞎猜罢了”,有人说“这丫头就是想哗众取宠,博个名声”。我气得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这群人只知道墨守成规,连“滑轮省力”的道理都不懂,还敢嘲笑我!
“胡不胡言,看这滑轮就知道。”我走到画架旁,指着滑轮上的磨损,“这磨损是新的,边缘还有点血渍,若只是吊画轴,怎么会沾血?还有这细麻绳,你们看,绳尾有个活结,刚好能套在腰上,若不是吊过人,怎会打这种结?”
我又走到窗户边,仔细看了看窗插——窗插是木质的,边缘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像是被绳子蹭过,“窗户虽然插着,但插销没插到底,若先把细麻绳从窗户缝穿出去,吊完人头再把绳子拉回来,轻轻推一下窗户,插销就能自己落回去,看起来就像反锁的一样!”
可不管我怎么说,众人还是摇头不信。老捕快撇着嘴:“就算你说的都对,那血书怎么解释?‘我杀她’,若不是周东家自己写的,是谁写的?难不成也是鬼写的?”
“血书不一定是他自己写的。”我蹲下身,看着宣纸上的血字——字迹虽然潦草,但笔画歪歪扭扭,像是被人按着手写的,“你们看,‘杀’字的竖钩写得歪了,‘她’字的女字旁还沾了点墨渍,不像是正常书写的样子。说不定是凶手逼他写的,或者干脆是凶手模仿他的笔迹写的。”
“你这就是强词夺理!”老捕快不耐烦地挥手,“没有垫脚物,反锁门,血书,这些都是自缢的证据,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查案?别在这里耽误工夫了!”
父亲一直没说话,此刻却开口了:“清儿说得有道理。周墨林身高六尺,房梁三丈高,没有垫脚物,确实不可能自己吊上去。这画架滑轮和梁木绳痕,值得查下去。”他转头对捕快说,“去把画架上的细麻绳、滑轮,还有地上的血书宣纸都收起来,送到府衙检验。再查一下周墨林的小妾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真的失踪了。”
捕快们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我从怀里掏出张纸和一支炭笔,趴在地上画起草图——先画了阁楼的布局,房梁的位置,再画了画架滑轮,用虚线标出细麻绳的走向,注明“滑轮吊尸”的步骤:凶手先将周墨林打晕,逼他写血书,再用细麻绳穿过滑轮套住他的腰,从窗户缝拉出去,将他吊到房梁上,换成粗麻绳套脖子,最后收回细麻绳,关好窗户,造成自缢假象。
画完草图,我递给父亲:“父亲,这就是我的推测。只是现在还不知道凶手是谁,为什么要杀周墨林,小妾的下落也不清楚——缺了动机和实证,还不能定案。”
父亲接过草图,仔细看了看,眼底闪过一丝赞许:“思路很清晰。动机方面,周墨林是画商,手里有不少名贵字画,说不定是为了夺画杀人;小妾失踪,也可能跟案子有关。实证方面,先检验麻绳和血书,看看能不能找到凶手的痕迹。”
老捕快凑过来看了看草图,嘴硬道:“就算你画得像模像样,也不一定是真的。说不定就是周东家自己用了什么法子吊上去的,你这丫头就是想多了。”
我没跟他争辩,只是把草图叠好放进怀里——等找到实证,看他还怎么嘴硬。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阁楼里的血腥味渐渐淡了,可我心里的疑惑却越来越重:“她”是谁?是失踪的小妾吗?凶手为什么要让周墨林写下“我杀她”?画架的滑轮真的能吊起重物吗?
我走到画架旁,试着拉了拉细麻绳——滑轮转动很灵活,虽然细麻绳看起来不粗,但若是用两根绳子并在一起,再借助滑轮的省力原理,吊一百五十斤的人应该没问题。前世在物理课上学过,滑轮能省一半的力,只要凶手力气够大,或者有两个人配合,很容易就能做到。
“小丫头,还在琢磨你的滑轮呢?”老捕快走过来,语气里带着不屑,“我劝你还是别瞎折腾了,这案子就是个鬼案,查不出什么的。你一个女子家,还是回家学针线吧,查案不是你该干的事。”
我抬头看他,嘴角勾起一抹笑:“老丈放心,我会查出真相的。到时候,说不定还要请老丈给我作证呢——毕竟,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等找到了凶手和实证,老丈就知道我是不是瞎折腾了。”
老捕快被我说得一噎,冷哼一声,转身走了。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别理他们,查案靠的是证据和推理,不是年纪和性别。我们先回府衙,等检验结果出来,再顺着线索查下去。”
我点点头,跟着父亲走出阁楼。雨丝落在脸上,凉凉的,可我心里却热乎乎的——虽然现在缺动机和实证,但我知道,只要顺着滑轮、绳痕、血书这几条线索查下去,迟早能找到凶手。那些嘲笑我的人,总有一天会知道,女子不仅能查案,还能查得比他们更细致、更透彻。
走出画室时,我回头看了一眼二楼的阁楼——窗户紧闭,像是藏着无数秘密。我攥紧了手里的草图,心里暗下决心:周墨林,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出凶手,还你一个公道。至于那些等着看我出丑的人,我会用真相,给他们一个狠狠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