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的元宵灯市比汴梁热闹几分,青石板路两侧挂满了走马灯、莲花灯,连乌篷船的船头都挂着小红灯笼,灯影映在鉴湖里,晃得满湖都是碎金。我攥着父亲的袖子,嘴里还叼着颗糖糕,正盯着一盏会转的“八仙灯”看——灯里的吕洞宾手挥拂尘,影子投在墙上,活灵活现——就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
“砚推官!快!西街暗巷出人命了,是宗室的赵璟公子!”来报信的是宗室府的侍从,脸上满是慌张,连锦袍的带子都歪了。
父亲脸色一沉,立刻拉着我往西街走。我嘴里的糖糕还没咽完,含糊地问:“父亲,赵璟?就是那个和弟弟赵珣长得一模一样的宗室子?”父亲点头:“正是。今日奉旨来绍兴协勘宗室案,没想到刚赶上这事。”
西街的暗巷里早已挤满了人,穿锦袍的宗室侍从把巷子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扒着侍从的肩膀往里看,议论声嗡嗡的。巷子中间的地上盖着块白布,边角沾了泥和雪水,父亲走上前,侍从们立刻让开一条路。我跟在后面,掀开白布一角时,心脏猛地一跳——
死者果然是赵璟,他脸上还戴着半幅傩面,青面獠牙的彩绘沾着暗红的血,另一半脸露在外面,双目圆睁,像是死前看到了极可怕的东西。最骇人的是他的右耳,位置空着,伤口边缘整整齐齐,像是被锋利的刀一刀切下来的,地上却没找到那只割下来的耳朵。
“是傩面!昨晚璟公子和珣公子还一起戴傩面逛灯市呢!”一个卖灯的小贩凑过来说,声音发颤,“我还看见他们在我摊子前买了两盏兔子灯,一模一样的,连傩面都是同款的青面獠牙……”
不多时,赵璟的孪生弟弟赵珣被侍从架了过来。他还穿着昨晚的宝蓝锦袍,领口沾着酒渍,头发乱糟糟的,揉着太阳穴,一脸茫然:“怎么了?为何叫我来这里?”直到看见地上的尸体,他才踉跄着后退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兄……兄长?!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定是你杀的!”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宗室里的赵老侯爷拄着拐杖走过来,白须气得发抖,“你们是孪生,爵位却只能传一个,你定是为了夺爵,杀了兄长!割了他的耳朵,说不定还想顶替他活下去!”
赵珣脸色惨白,连连摇头:“不是我!昨晚逛完灯市,我和兄长在‘醉仙楼’喝酒,我喝多了,就趴在桌上睡着了,今早才被伙计叫醒……我连兄长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怎么会杀他?”
侍从们立刻去醉仙楼查证,伙计果然说赵珣昨晚喝到三更,醉得人事不省,一直趴在桌上,直到今早辰时才醒。可赵老侯爷还是不信:“定是你买通了伙计!没有外人进出暗巷,除了你,谁还能杀了璟儿?”
双方争执不下,父亲皱着眉,突然看向我:“清儿,你去看看伤口,可有什么蹊跷?”
我刚要蹲下身,赵老侯爷突然伸手拦住我,朝我瞥了一眼,语气里满是不屑:“砚推官,你这是胡闹!女娃家头发长见识短,懂什么验尸?这是宗室的家事,是天家的事,轮不到她一个黄毛丫头插嘴!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我赵氏宗室无人?”
周围几个宗室子弟也跟着附和,有人说“小丫头片子别添乱”,有人说“验尸是仵作的活,哪有女子碰尸体的”。我攥紧了袖兜里的小铜尺——那是父亲特意为我打造的,刻着精细的分厘刻度,之前查案全靠它——抬头看着赵老侯爷,声音脆生生却不含糊:
“老侯爷此言差矣。《礼记》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哪有什么‘天家事’不能查的?验尸看的是伤口、是痕迹,不是男女老少。仵作能验的,我为何不能?您若不信,我现在就量给您看:若是我错了,我甘愿跪在宗室府前赔罪;若是我对了,您可得当着众人的面,说一句‘砚家小女说得对’。”
赵老侯爷被我怼得一噎,白须抖了抖,最终冷哼一声:“好!我倒要看看,你能看出什么花样!若是胡说八道,休怪我不客气!”
我不再理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赵璟颈边的头发,露出完整的伤口。先用小铜尺量了伤口的长度:“三寸二分。”再看伤口的走向——从右耳后起刀,向左下方划去,切口的左侧比右侧深了半分,边缘没有犹豫的痕迹,显然是一刀毙命。
我指着伤口,对众人说:“大家看这伤口的方向——刀是从右边起,往左边落,左侧深、右侧浅。这是典型的‘刀起右落左’,只有左利手的人才能造成这样的伤口!”
“左利手?”赵老侯爷愣了,“什么是左利手?”
“就是惯用左手的人。”我解释道,“若是惯用右手的人拿刀,伤口该是从左边起、往右边落,右侧深、左侧浅;只有左手发力,手腕往下压时,才会划出左深右浅的痕迹。方才醉仙楼的伙计说,赵珣公子昨晚用右手喝酒、用右手夹菜——他是惯用右手的,怎么会划出这样的伤口?”
为了让众人明白,我还拿起旁边一根细树枝,先用右手握着,从左往右划了一道,在泥地上留下“左浅右深”的痕迹;再换左手握着,从右往左划,痕迹立刻变成“左深右浅”,和赵璟的伤口一模一样。
众人都凑过来看,连赵老侯爷都蹲下身,对比着泥地上的痕迹和伤口,脸色渐渐变了。侍从又跑回来禀报:“回老侯爷,醉仙楼的伙计和其他客人都证实,赵珣公子确实惯用右手,连拿筷子都没换过左手。”
赵珣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说:“你们看!我没骗你们!我不是左利手,怎么会杀兄长?”
赵老侯爷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之前的笃定没了踪影,却还是嘴硬:“那……那凶手是谁?暗巷只有你和璟儿去过,除了你,还有谁是左利手?还有,璟儿的耳朵被割了,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问住了所有人。我盯着赵璟脸上的傩面,心里也犯起了嘀咕——割耳不是为了泄愤,若是泄愤,伤口不会这么整齐;更像是为了掩盖什么,或者……为了让顶替者不会被识破?
孪生兄弟本就长得一模一样,若是割了其中一人的耳朵,再让另一人戴上同款傩面,遮住半张脸,旁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杀宗室子?又有什么动机,非要杀了赵璟,还要制造顶替的假象?
我站起身,看向周围的宗室子弟——他们中有老有少,有人面露惊慌,有人眼神躲闪,谁也说不清谁是左利手。赵老侯爷盯着我,语气里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急切:“小丫头,你既然能看出左利手,能不能找出谁是凶手?璟儿的耳朵,到底去了哪里?”
我摇了摇头,指了指赵璟的伤口:“现在还不能。但有两点可以肯定:第一,凶手是左利手,且熟悉赵璟兄弟的行踪,知道他们昨晚戴傩面逛灯市;第二,割耳不是偶然,定是为了‘顶替’——凶手要么想让别人误以为死者是赵珣,要么想让活着的人顶替赵璟。”
巷子外的灯市还在热闹,灯笼的光映进暗巷,照在赵璟的尸体上,显得格外冷清。众人都看着我,之前嘲笑我的宗室子弟们,此刻眼神里满是期待;赵老侯爷也不再摆架子,等着我继续说下去。可我知道,现在还缺关键线索——谁是左利手?割下来的耳朵在哪里?凶手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我攥紧了手里的小铜尺,心里暗下决心:不管凶手是谁,不管他有什么背景,我定要找出他。不仅是为了还赵璟一个公道,更是为了让赵老侯爷和那些看不起女子的人知道,“天家事”也好,寻常案也罢,只要有痕迹,有道理,女子一样能查得明明白白。
只是眼下,这左利手的凶手,还藏在宗室的人群里,等着我们去揪出来;而那只被割下的耳朵,或许正藏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等着我们去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