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的冬夜总带着海腥味,迎宾馆的高台立在庭院中央,飞檐挂着的铜铃被海风一吹,叮当作响,反倒衬得周围更静。我跟着父亲踏进庭院时,高台底下已围了不少人,市舶司的捕快举着灯笼,光映在地上的血迹上,红得刺眼。
“砚推官,您可算来了!”市舶司的李司丞迎上来,脸色发白,“女真商客完颜烈,方才从这高台上坠下来,当场没了气。楼下的守卫说,只看见个黑影从台上晃了晃,再看就空了,连个人影都没抓着!”
我抬头看向高台——那是迎宾馆的观景台,约莫三丈高,台面铺着青石板,边缘围着半人高的木栏,栏外就是硬邦邦的青砖地。此刻木栏上还挂着片黑色的布料,像是从衣服上勾下来的,在风里轻轻飘着。
“南蛮丫头也来查案?”一个穿锦袍的市舶牙人走过来,瞥了我一眼,语气里满是讥讽,“这是北地女真的商客,死在泉州的雪夜(注:此处“雪夜”为牙人随口一说,泉州冬夜多湿冷少雪,实为牙人刻意强调“北地情境”以嘲讽),你们南人连雪都少见,哪懂这里面的门道?还是回屋绣花去吧,别在这儿添乱。”
我攥紧了袖兜里的竹枝——这是方才在庭院里捡的,笔直光滑,刚好能当尺子用。我抬头盯着那牙人,声音脆生生却不含糊:“牙人这话差矣。《墨子·经上》云‘巧传则求其故’,查案看的是痕迹,不是南北地域。再说,泉州虽少雪,可高台坠人,看的是砖缝、木栏,不是雪地里的脚印——倒是您,站在这儿光说不查,莫不是怕我们查出真相,坏了您的生意?”
牙人被我噎得脸一红,捋着胡子冷哼一声:“我倒要看看,你这小丫头能查出什么!”
父亲轻咳一声,示意我先查案。我走上高台,蹲下身用竹枝量青石板的砖缝——砖缝宽半寸,里面积着些灰尘和碎木屑,在靠近木栏的一道砖缝里,还卡着半寸长的白色丝线,细得像头发丝,在灯笼光下泛着微光。
“父亲,你看这个!”我用竹枝小心地挑出丝线,举给众人看,“这是天蚕丝!只有北地女真的贵族才会用天蚕丝织衣,完颜烈穿的正是天蚕丝袍子——这丝线定是他坠楼时,被什么东西勾下来的!”
李司丞凑过来细看,惊讶道:“还真是天蚕丝!可这砖缝里怎么会有?难不成他是被人用天蚕丝勾住衣服,从台上拽下来的?”
“不是拽,是‘勾’。”我指着木栏上挂着的黑布片,又量了量木栏到砖缝的距离,“完颜烈站在木栏边时,有人从远处用带钩子的东西,勾住了他的袍子下摆,他受惊转身,脚下不稳,才从高台上坠下来。楼下守卫只看见黑影晃,其实是他被勾住时挣扎的影子,等他坠楼,凶手早就把钩子收走了!”
牙人在一旁嗤笑:“胡扯!这高台周围空荡荡的,哪有能藏人的地方?怎么远程勾人?你怕不是编故事呢!”
我没理他,目光扫过庭院角落的厨房——厨房的窗户开着,窗台上放着几根晾衣长竿,竿头都是铁制的,闪着冷光。我快步走过去,拿起一根长竿细看——竿头的铁钩新裂了一道口子,边缘还挂着根极细的白色丝线,和砖缝里的天蚕丝一模一样!
“这就是证据!”我举起长竿,让众人看清铁钩上的裂痕和丝线,“凶手就是用这根晾衣长竿,从厨房窗户伸出来,铁钩勾住完颜烈的天蚕丝袍子,用力一拉,让他坠楼。竿头的裂痕,就是勾住袍子时太用力崩裂的;这根丝线,就是从他袍子上勾下来的!”
众人都围过来看长竿,李司丞皱着眉说:“可厨房的位置,离高台足有五丈远,这长竿最长也只有三丈,怎么够得着?再说,谁会藏在厨房里做这种事?”
这个问题问住了我。我走到厨房窗边,量了量长竿的长度——确实只有三丈,离高台还差两丈。难道凶手用了别的法子?还是说,这长竿不是凶手用的?
我蹲在厨房门口,看着地上的脚印——雪水混着泥土,留下了几串杂乱的脚印,有大有小,像是有人在这里来回走动过。其中一串脚印格外深,像是踩过重物,脚印边缘还沾着点天蚕丝的碎屑。
“这脚印是谁的?”我指着深脚印问。
迎宾馆的伙计连忙说:“是……是厨房的杂役阿福的!他今晚值夜,一直待在厨房里,方才还在这儿晾衣服呢!”
“阿福人呢?”父亲立刻问。
“方才还在,这会儿不知道去哪了!”伙计慌了神。
众人顿时紧张起来,捕快们立刻散开,在迎宾馆里搜寻阿福的踪迹。我站在厨房窗边,看着高台的方向,心里满是疑惑:阿福只是个杂役,怎么会有胆子杀女真商客?他和完颜烈有什么仇?还有那两丈的距离,他是怎么用三丈的长竿勾到完颜烈的?
牙人走过来,语气里少了几分嘲讽,多了几分不安:“难不成真的是阿福干的?可他一个杂役,哪懂这些门道?再说,他怎么知道完颜烈会站在木栏边?”
我摇了摇头,盯着长竿上的铁钩:“现在还不能确定是阿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凶手很熟悉迎宾馆的布局,知道厨房窗户能看到高台,还知道完颜烈会穿天蚕丝袍子——他不是临时起意,是早就计划好的。”
海风又吹了起来,铜铃的响声更急了。高台底下的血迹渐渐凝固,在灯笼光下显得格外狰狞。捕快们还在搜寻阿福,可我心里却越来越疑惑:如果阿福是凶手,他为什么要逃?如果不是他,那脚印和长竿上的痕迹又怎么解释?凶手到底藏在哪里?他又是如何隔空勾住五丈外的完颜烈,让他坠楼的?
我攥紧了手里的竹枝,指节泛白。不管凶手是谁,不管他用了什么法子,我定要找出他——不仅是为了给完颜烈一个公道,更是为了让那个嘲笑“南蛮丫头”的牙人知道,查案靠的是痕迹和推理,不是地域和性别。
只是现在,凶手的踪迹还藏在迷雾里,那两丈的距离,像是一道鸿沟,挡住了真相的方向。这场泉州迎宾馆的坠客案,才刚刚露出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