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的晨钟总比海雾来得晚。天还蒙蒙亮时,市舶司后巷的青石板就被潮气浸得发滑,巷口飘着的海腥味里,突然混进股刺鼻的酸气——像烧红的铁器泡进水里,带着让人喉咙发紧的灼感。我跟着父亲赶到时,巷尾已经围了圈人,市舶司的吏员们脸色惨白,连手里的灯笼都在晃。
“砚推官,您可来了!”市舶监陈大人迎上来,声音发颤,指了指巷中的身影,“沈兰……沈译语人,今早晨钟没响就被发现了,手里还……还拎着自己的面皮!”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沈兰靠在斑驳的砖墙边,青色译语人袍被血浸透,右手死死攥着块带血的皮肉,正是从她脸上剥下的面皮,边缘还沾着淡黄色的酸液;地上的血滴成串,从她脚边一直延伸到巷外的蕃坊,像条暗红色的带子,在潮湿的石板上晕开。她的脸已经看不出模样,只剩一片溃烂的红肉,泛着被酸腐蚀后的白泡,连呼吸都带着痛苦的嘶声。
“小娘莫怕,”陈大人见我盯着沈兰的脸,连忙递来块帕子,语气里满是担忧,“这石硫水太毒,你要是觉得恶心得慌,就先去巷口等着,我们把情况说给你听。”——他这话是真关心,没了半分往日的轻视,毕竟这些年,我破的奇案早已让泉州上下都认了我这“女推官”。
我却摆了摆手,从袖兜里掏出个磁盏——磁器不怕酸蚀,是父亲特意给我备的查案工具。我蹲下身,小心地用磁盏接住沈兰脸颊滴落的残酸,又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两块布:一块是市舶司吏员常穿的粗麻布,一块是蕃商爱用的细棉布。我各剪一小块,浸进磁盏的残酸里:“陈大人,您看——粗麻布浸酸后,半炷香就破了个洞;细棉布更快,三刻钟就烂成了丝。这石硫水浓度极高,若是意外洒落,浓度不会这么纯,腐蚀速度也慢得多。”
众人都凑过来细看,只见粗麻布上的洞越来越大,边缘还冒着细小的气泡,酸液浸过的地方,布纤维都变成了焦黑色。陈大人皱紧眉头:“你的意思是……这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用高浓度石硫水害她?”
“不仅是故意,还是有备而来。”我指着地上的血路,“血滴从后巷一直滴到蕃坊口,间距越来越小——说明沈译语人是被人逼着往蕃坊走,走得越慢,体力越差,血滴就越密。她手里的面皮,边缘齐整,不像是被酸自然腐蚀脱落的,倒像是……被人逼着自己割下来的。”
这话让周围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沈兰的贴身侍女突然哭出声:“昨夜……昨夜沈娘子还在译账,是蕃商送来的象牙私账,说要连夜译好。她译到半夜,说账里有问题,要去跟陈大人说,可我等了半宿,都没见她回来……”
“私象牙账?”陈大人脸色骤变,“近年朝廷严管象牙走私,蕃坊里常有番商偷运,沈兰是市舶司的译语人,最懂蕃语和账目的门道,定是她译账时发现了走私的证据,被人盯上了!”
我立刻让吏员去查沈兰昨夜译的账——账册已经不见,只在她的书桌上找到半枚象牙碎屑,边缘还沾着点淡黄色的酸液,和磁盏里的残酸一模一样。“石硫水在泉州不是寻常物,”我握着磁盏,“只有两处能弄到:一是蕃坊里的船坞,用来清洗船底的铜锈;二是药铺里的炼丹房,用来提炼药剂。能调配出这么高浓度的,定是懂药理或船坞手艺的人。”
正说着,蕃坊的番商头目阿罗罕匆匆赶来,脸色慌张:“陈大人,砚小娘子,昨夜有人看到沈译语人和船坞的工匠阿吉争执,说阿吉偷运象牙,还威胁要报官!”
“阿吉?”我心里一动,“他是船坞里最懂石硫水调配的工匠,之前还因走私被沈兰举报过一次!”
可阿吉今早已经不见了踪影,船坞里的石硫水桶也少了半桶,桶边还留着个沾酸的布巾,布巾上的花纹,和沈兰袍角挂着的布条一模一样。只是,沈兰手里的面皮,真的是阿吉逼着她自己割的吗?除了阿吉,还有没有同谋?那本私象牙账,又被藏到了哪里?
晨钟终于响了,钟声穿过海雾,在巷子里回荡。沈兰被抬上担架时,还死死攥着那块面皮,像是要攥住最后的证据。我站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手里的磁盏还留着酸液的刺鼻味——这案子,比泉州的海雾还复杂,藏着走私的黑幕,更藏着人心的歹毒。
陈大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娘,接下来查案,还得靠你。不管是船坞的工匠,还是蕃坊的番商,只要能找出真凶,市舶司都听你的!”
我点了点头,盯着蕃坊的方向——那里的灯笼已经亮起,番商们的身影在巷口晃来晃去,像是在隐瞒什么。我暗下决心:不管是谁配的石硫水,不管是谁逼沈兰自割面皮,定要把他们找出来,不仅要为沈兰讨回公道,还要撕开泉州象牙走私的黑幕,让这市舶司后巷,不再藏着见不得光的罪恶。
只是现在,阿吉的踪迹成谜,私账下落不明,这场毁容案背后的走私网络,才刚刚露出一丝线头。